眼睛的主人年纪很小,瞧着也就三四岁的样子。
“你是谁家的呀?”
袁宝儿有些奇怪,府里的小厮仆从多数都是买来的,哪怕拖家带口也是住在府后的那条街上,近来府里也没招人,这个孩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小孩怯怯的看她一眼,转头就跑。
袁宝儿紧追上去,把孩子拉住,叫了经过的小厮,让他找马唐过来。
马唐见到孩子也有些莫名,正在他准备把人送出去时,一个老汉急匆匆过来。
“夫人,管家,这孩子是我的孙儿。”
元宝人对这个老汉有些印象,这是当年随着顾晟去边关的亲随,过后他没有返回所属的编制,留在了顾晟身边。
马唐瞧着老汉把孩子带到身边,并作势跪下,就道:“老唐,我记得你不是没有子嗣?”
老唐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不是没有,而是走失了。”
“我几经辗转,打听到她在边地,就赶了过去,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马唐抿起嘴角,去看袁宝儿。
平心而论,他对老唐是同情的。
一把年纪,又带着兵戈而起的伤痛,说句不大中听的,能活到什么时候都未必,这样的时候能有个孙儿陪在跟前,自然是安慰的。
但是,府里有规矩。
偌大的顾府,下人加在一起,起码百十口。
若人人都像他这般,那府里还不乱了套了?
马唐小心看袁宝儿,见她半天没有吭气,便冷下脸来,“就算这样,也不能把人随便放府里带?”
“你也是府里老人,怎么能明知故犯?”
老唐连连俯首认错,脑袋一个劲的磕地。
马唐记着数,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望向袁宝儿。
袁宝儿冷淡看了两人一眼,转头走了。
马唐瞧着袁宝儿走远,松了口气。
老唐也跟着直起身体。
马唐眯了下眼,冷声道:“仅此一次,下一次就只能请你走路了。”
老唐忙不迭答应着,带着孩子离开。
袁宝儿回去后园,先去看了眼儿子。
这个年纪大孩子除了吃睡,就是跟自己较劲。
这会儿他又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奈何他身体太软,每次挣扎都很屋里,偏他还胖墩墩的,圆乎乎的,来回转动,就像个胖肉球在晃。
元宝儿瞧着有趣,忍不住伸手点他。
慎哥儿就立刻无力歪倒。
他的性子倒是不错,倒下了也不哭,还继续使劲。
这就更让袁宝儿有兴致。
顾晟回到府里,就看到自己夫人坐靠在床边,一只手曲着,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轻轻点着儿子的脑门,拿儿子当玻璃珠玩儿。
丫鬟过来见礼,袁宝儿听到动静就转过头看过去,“你回来了?”
顾晟嗯了声,转头就见袁宝儿又把儿子推倒。
眼见儿子憋屈得脸都红了,他无语的过去,把她拉开。
袁宝儿玩得正兴起,半点也不想动。
顾晟只好道:“今天陛下又招了一批学子。”
“干吗?”
这会儿已经将要年关,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大家都开始整理这一年手头上的活计,待到年底之时,将这些全部归档封存,吏部也会在这时为百官做出考评,如此才便宜来年开春之时,百官们的职位调动。
此时已经入冬,这会儿大批征召学子,无疑给所有人都增加难度。
“陛下要干嘛?”
袁宝儿问。
顾晟笑了笑,“大律修订速度太慢,他想集百家所长,就想出这么个主意。”
袁宝儿眉头皱起,“你就没阻止?”
顾晟摇头,“这事他已经决定,再过几年他就要及冠,我若总是从旁干涉,与他与朝臣都不是好事。”
“可是这事根本不成,”袁宝儿很不赞同。
学子们固然饱读诗书,才学渊博,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经验丰富。
大律的条款就是一根标尺,每一项条款都是作为法度的条款,衡量百官和百姓的准则。
这种准则很多时候都不是一概而论,这就需要制定人的因地制宜的制定出各种符合或者贴近重重情境的条款来。
这是需要丰富的经验和阅历才能达成。
那些学子,纸上谈兵可以,真要遇到事情,只怕还不如一个寻常的小吏得用。
“不行,我得去,”袁宝儿要往外去。
顾晟一把拉住他,“你不能永远跟着他,总要让他试着自己来。”
“可这事不是小事,”袁宝儿不赞同。
顾晟微微一笑,“就因为不是小事,我才不赞成你去。”
“你我能陪着他的时间不多,将来的路他只能,也必须一个人走。”
袁宝儿沉默了。
顾晟道:“想想阿伦,他把人送到千里之外,难道不担心?可他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袁宝儿抿嘴,自然是想让他成材,将来接替右大王的位置。
右大王是真正的一心为土曼的人,他绝不会做出不利于土曼的决定。
“元哥儿也一样,”顾晟道:“这几年,有了你我的帮忙,他顺风顺水,你不觉得他现在有些变了?”
袁宝儿还真没觉得。
一来,元哥儿对她始终抱有尊敬之意,二来,袁宝儿管着工部,但是因为身体和关注点不同,朝会她都未必每次都到。
这是经过皇帝下了明旨的,大家也都知道袁宝儿的本事,哪怕心里不舒服,嘴上也不敢说什么。
谁让他们当年没在潜邸就跟着皇帝?
谁让他们不曾亲自教导抚育过?
谁叫他们不曾促成土曼和大夏的和谈?
顾晟见她眼带茫然,就知道她根本就没注意。
因为抚育过的关系,袁宝儿对元哥儿总是带着天然的慈母之心,哪怕瞧见他不妥,她也不会从客观角度分析。
这也是顾晟担心的。
元哥儿一天天的大了,帝王的气度越来越重,顾晟担心哪一天,袁宝儿在不知不觉中犯了帝怒。
所以早在生了慎哥儿之后,顾晟就正式的思考起告老的事宜。
袁宝儿并没有顾晟想的那么深,她只考虑顾晟说的话。
说起来,她也确实对皇帝思虑太多,生怕他有一点点闪失。
可是元哥儿身为皇帝,必然要经历许多旁人没法替代的事情,这一次尚且有他们看着,哪怕是的错的离谱,也有他们进行补救。
“你说得对,”袁宝儿很不情愿的承认。
顾晟怎会不知她担心,又道:“我会再寻一批人出来,也进行编录,待到这边差不多,我再提出来,两厢对比,总能寻到万全之法。”
“哪儿有什么万全之法,”袁宝儿噘着嘴低声嘀咕。
顾晟只求她答应就好,至于其他,他只做听不见看看不见。
隔天,顾晟便真的找起人来。
袁宝儿在纠结一阵子之后,也继续自己的研究。
傍晚,她又一次遇到那个孩子。
袁宝儿留意到,他这一次出现还是在花圃跟前。
“你喜欢这个?”
袁宝儿笑着问。
小孩怯怯,小心翼翼的点头。
袁宝儿打开门,示意他进去看。
孩子缩了缩脚,目光闪烁的来回游移,似乎想要跑,可是又舍不得。
袁宝儿觉得有趣,就道:“没事,我让你进去的,你爷爷来了也不会说你。”
这话似乎给了孩子勇气,他终于迈进了屋里。
屋子的棚顶是经过特殊改装过的,阳光可以从天棚照射进来。
屋里划着整齐的方块格子,格子里种着一株株秧苗。
孩子溜着田垄走着,看起来不经意,但每一脚都离苗很远。
袁宝儿由得他好奇的张望,自己打来水,开始浇地。
孩子看了会儿也跟着过来,他力气小,只够那水瓢,但就这他也一趟趟的跑着,把地头都浇透。
这动作看起来像是戏耍,但其实正该如此。
袁宝儿慢吞吞的把活干完,看着额角带汗,小脸红扑扑的小孩,“你喜欢种地?”
小孩用力点头。
门外,老唐急急过来,正要叫小孩,就看到袁宝儿。
老唐立马跪下来。
他自知理亏,沉默的磕了三个头,拽着孩子就要走。
“你去哪儿?”
老唐道:“小的连犯府里规矩,自知不可再留,恳请夫人容小的回去拾掇行李,小的保证绝不拿府里一分一毫。”
这点袁宝儿是信的。
顾晟当年给跟随他的那一批人弄了好大一笔银钱。
可以说,这些人个个都不愁吃喝的。
似老唐这样无依无靠的,顾晟当初是想帮他买房买人,让他能悠哉的过老太爷的日子。
可老唐不愿意闲着,非要跟着顾晟。
顾晟想着左右府里都有人,老唐在府里和在自己的宅子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以顾家的家底,还是供得起。
“你先别急,”当年顾晟生死未必,老唐能陪着顾晟出生入死,只这份情,袁宝儿就不会忘。
何况这孩子也没犯什么错,相反的,袁宝儿还有点喜欢他。
主要是喜欢他对土地的热爱。
老唐揽着孩子肩膀,很有些拘束。
袁宝儿笑了下,试图让老唐放松。
不过事实证明,很失败。
袁宝儿只好说:“我看这孩子对我这里很感兴趣,你要是同意,就让他跟我一阵子好了。”
老唐惊了下,连忙摆手。
“这如何使得?”
“我说了,自然可以,”袁宝儿含笑,“不过看你同不同意。”
“自然好啊,”老唐急忙把孩子王袁宝儿跟前推了推。
这可是帝师,哪是一般人能高攀上的。
他频频个孩子使眼色,让他赶紧跪下来拜师。
孩子却缩着肩膀,一副不肯配合的样子。
老唐急得不行,恨恼的瞪了孩子一眼,然后小心又不失巴结的道:“他就是嘴笨,其实可听话了。”
“你跟他出长了就知道了。”
“他是个好孩子,”袁宝儿笑容温和,对于孩子的叛逆,她分担不抵触,还挺高兴。
在她年少的时候,她叛逆的次数书都数不清,不过大了之后,她也就不得不懂事了。
而今看到这个孩子,她还感觉有点亲切。
老唐还想说什么,袁宝儿拉着孩子进去屋里,并顺手关上门。
老唐:……他好像被嫌弃了。
他摸摸鼻子,蹑手蹑脚的走了。
屋子里,袁宝儿又继续忙活自己的,孩子等了会儿,见袁宝儿果然不搭理自己,便悻悻的继续浇水去了。
袁宝儿一直忙着各种事情,直到孩子把他能浇到的地方都洒好水,才慢吞吞过来。
“干的还行,就是水量不均匀,下次注意。”
孩子盯了会儿地头,认真点头。
袁宝儿不由得笑了。
她那么说完全是为难他,没想到他竟然还认可了。
孩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但他只看了袁宝儿一眼,就去干自己的活。
袁宝儿笑眯眯的摘着叶子,转眼见窗外站着个人。
她急忙过去,见是阿伦,便把门打开。
“来了就过来帮忙,”袁宝儿秉持不浪费一点劳动力的思想,开始压榨两个小童。
阿伦平生头回干这个,水瓢拿不稳,走路更是不赎当,一瓢水他能洒半瓢,余下的多半贡献给了自己的鞋袜,剩下的那一点才是落在地上。
不过这地还不是田地,而是田垄过道上。
浇完一瓢,阿伦挺有成就感。
小孩冷淡的看他一眼,就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袁宝儿闲着没事,就站在边上看了会儿,确定阿伦什么也不会,袁宝儿就指了指小孩,“你好好跟他学,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吃完饭。”
阿伦顿时苦巴着脸。
因为他现在就已经饿了。
但袁宝儿才不管那些,直接甩袖子走人了。
阿伦瘪了下嘴,然后露出一丝笑容,讨好的过去找小孩,“要怎么浇水,你教教我呗。”
小孩跟看白痴一样的看他一眼,舀了一瓢水,轻松走去地头上下的那快干地,哗啦啦的浇上。
小孩拿着瓢的手指有些特别,引得阿伦频频看过去。
小孩眯了眯眼,不善的挥了挥拳头。
阿伦立刻移开眼,耷拉着脑袋继续干活。
袁宝儿掐着时间过来,正好撞见阿伦倒水。
袁宝儿就在边上盯着,“水不能倒得太急,根会倒。”
阿伦垂着眼皮,听着袁宝儿的吩咐,指哪浇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