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闻言的金华却是神情慢慢凝肃起来了,他垂目朝那茫然抬头的小将看去,目光中已然变了神色,眼底尽是萧瑟的肃意。
这样严厉的眼神,看得那小将心神俱是一震,不但牙齿间打着咯吱咯吱的颤意,身子都开始抖了起来。
听着沈约的那番暗里藏针的话,又联合眼前的情况来看,金华哪里还不明白沈约说的是什么意思。
自打入了裘城后,沈约这人做事就向来不爱隐瞒,端的是一派的光明磊落。
就如他虽偷偷入了城,却径直来城主府找了自己;私下派出去寻医的人,亦是经办了府中的手谕;就连前几日说是沈府有急事派出了人手后,沈约更是亲自前来拜访禀明了此事。
这般大大方方的行径,简直叫人无可挑剔。
可只有这么些时日与他相处已久的金华才知道,这人表面虽看着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他脑子里的智谋和骨子里的冷血才真是叫人心惊。
更遑论,他还是很有可能拥有将这场疫病压下去的手段,全城百姓的性命掌握在他一人手中,金华便已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除却此外,金华还在暗中早就接下了要鼎力相助此人的御令,这也是他为何会颁下“见沈约如见他本人”的指令。
可以说,城主府上下待沈约宛若是要供着一位祖宗了。
细细想了片刻关于沈约下属的行程,金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下此事,显然就是那位替沈约回去探看沈府的手下回城了,结果却被守城的兵卫给拦了下来,这才叫那人不得已闯了城门……
这些个败事有余蠢货。
金华在心里暗骂着,可眼下之际,最要紧的就是要先安抚着这祖宗了!
只他还未捧出笑脸来相迎。那句挽回的措辞“可能是沈大人的下属忘记拿出令牌,才叫得起了些误会”更是还未酝酿出来,就见跟前的男子已然如一阵风似地迈步出去了。
金华的脸色变了变,发泄不出去的怒意只能狠狠化作目光,落在那愈发瑟瑟发抖的小将身上。
他重新回过头来,大步跟上前面的人影,又忙冲身后跟着的福起道:“快叫人举伞跟着沈大人,外头还在下着雨,莫要叫人着凉了!”
回神过来的福起,忙应着声,快步匆匆地跟上前去。
……
将十一接回自己在城主府中的院子时,沈约的面色没什么表情,眼底的波澜动也未动。
十一跪在地上,看得心惊。
他跟随公子多年,最是明白不过,公子这个神情就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迟疑了片刻,十一解释道:“公子,属下是骑着旋飞来的,并不能弃马入城来,更何况公子临走前交与了属下入城的令牌,只是属下拿出了令牌,守城的兵卫却也久久不肯放行,属下有要事回禀这才……”
不等他话说毕,沈约微微一抬手,止住了十一的话。
跟在后面来的金华已然面色黑了下去,他原想能借“未拿令牌”之口来与沈约相较几句,可十一说出的这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他的脸,将他想要求情的念头都尽数驳回了去。
十一拿出了那枚令牌来,垂着头双手奉上。
金华看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面子已然都挂不住了。
——十一这番话显然不是骗人的,他手持着出入城中的令牌,只需给守城的兵卫看过,便无人能阻拦着他,他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地闯了城门,还来编一嘴谎言?
这明显的,就是那些兵卫玩忽职守了。
金华心中尽是对那些兵将的愤怒,可眼下他只能暂时压下这怒火,他上前几步,进了房中。
“沈大人息怒。”
他姿态放得低卑,语调中尽是诚恳:“此事是本官疏忽,那些兵卫将会被撤去职守,压送进大牢中,等候发落。”
在他身后的福起将自家大人的低姿态看得分明,但他仍觉得大人有些大题小做了——面前这位沈大人不过区区从六品的修撰,还是个只能呆在京中的文官,不过得了圣眼,这才被放到裘城来谋事。
哦,或许这还不算是叫做给这位沈大人升迁官职,如今裘城疫情大幅蔓延开来,全城百姓惶恐,说是派沈大人过来安抚民心,可这般险情又怎么可能一时之间就整治得好?
只要裘城的疫情一日未愈,沈大人便一日都不能出城去,这到底该说是得了圣心被左迁,还是说被囚困在此地?
福起是觉得,沈大人便是再有能力,也越不到自家大人的头上去——可偏偏在裘城,自家大人的地盘之上,他们却要对这人这般的伏低做小。
想着间,福起不觉开始抬着眼,朝那坐在案边的人打量过去,几乎是同一瞬,他便对上了对方骤然抬起的双眸。
黝黑如深邃的洞底,一眼望不到尽头。
福起一下子就觉得百骸生凉起来,脖颈便没来由地冒着一股子寒气。
对上的这么一眼,好似那沈大人就将他的心事尽数洞悉了一般。
好在,对方很快就将眸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掠过,沈约没有起身,语调仍旧平平:“裘城之事,我不当插手,城主解决便是。”
他得语气没什么波澜,福起却听出了一丝不再追究的意味,金华当即便松下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在跪地的十一身上凝了一瞬。
这侍卫恐怕也要遭到责罚了。
念头回转了一瞬,目光很快便抽了回来,金华拱拱手出声告退。
屋子里很快寂静下来,沈约这才微皱起了眉,“起来。”
十一提在心里的那口气也松缓了下来,他起身,跪下这么一会的功夫,衣摆下湿漉漉的水在地上汇聚了一小片,他全身都湿透了,难受得紧,可他丝毫异样的神色都不敢显露出来。
今日,是他莽撞行事了。
十一垂着脑袋,他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先低声将在老宅中探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明了沈约。
末了,他这才道:“今日之事,请公子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