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九年。
不久之前的亲王叛乱之故被邓将军同其副将梁禅一同镇压。而这位素日里评风不羁的邓主将更是御赐宝剑雷厉风行,先斩后奏断其主将之命。而事后陛下并未多做苛责,想来,也同那邓将军之妹圣眷正颇有干系。
泱泱大汉国运昌隆。然则,今年羌人再犯边境,直逼陇西之地。
邓家近年来手握兵马众多,邓贵人之兄邓骘手中的兵马尤然,单论兵权其地位甚至高于当今皇后阴氏之兄。
阴皇后愿兄长能够领兵出征,然则在陛下面前,自己虽为一国皇后,说的话却比不上那邓家的狐媚子的妖言入耳。
好在,阴慎柔一直觉得,陛下对邓绥虽是极好,可对邓骘却似总有着几分戒心。
此番邓骘请兵,却未得到陛下应予。陛下另拍了征西大将军前往杀敌。
然而这兵马尚未走远,雒阳城里便又出了一件大事。
自从当年三位将军被贬,而端和郡主无故失踪后,便独居深宫的窦太后,被御医宣告病重。
刘肇放下一切朝堂事,直奔太后寝宫。
然而一如既往,太后身边的侍女跪在他面前,说:“太后娘娘说过要清修,即便是登入极乐,也愿是自己一人的。”
刘肇退了一小步,呆呆地垂下不断敲门的手。
即便是。即便是临死,也不愿意再见自己一面吗?
从五年多前那一场惊世逆转后,太后娘娘闭关至今,一直以清修为由,不肯再见他。
他一掀衣袍,跪在太后寝宫前,垂头道:“母后。还望母后,愿意同儿臣见这一面,圆儿臣这最后一份孝心。”
里面纹丝不动。
他重重地一磕头:“肇儿,只想要再见母后一面。母后但有吩咐,肇儿必将遵从。”
蓦然,里面似是有些动静。
门栓被拉开,门开了一条缝。刘肇错愕地盯着那一条缝,缓缓站起,指尖触到朱色的门,一顿,又一用力,终于推开门。
屋内昏暗,有烛火的气味弥漫着。纱幔因为门被推开生了暗风,微微扬起浮动。
他一步步往里走,越过又一个门槛,来到偏殿的里屋内。
床榻之上,依稀可见人影。
“母后。”刘肇忍痛喊道。
“你早该知道了吧。我不是你的母后。”纱幔下,声音恍如隔世一般,熟悉而陌生,“五年前,或者更早。否则,以你的性子,如何会对你表妹还是舅父痛下杀手……”
刘肇眼眸一颤,猛然说道:“舅父们……”
“都死了。我知道。说什么遣送回封底,早在五年前,就都死了吧。”太后娘娘轻咳嗽两声,“肇儿,你不愧是哀家养出的好皇儿,好一派帝王之风啊。”
“可见你同先帝一般,都是薄情之人。”脑海中旧影依稀,她似是颇有感慨,“哀家这一生一切挣扎苦痛,不过都是困兽之斗。也……是时候了结了。”
“母后。”他缓缓摇头。
“还好,我的肇儿,也总算是长大了。”她温柔地笑,如同十数年前,她拿着丝绢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一般轻柔,“哀家尚未及笄便被送入宫,成为先帝的妃子,又因为家族荣耀,被封为皇后。那时候看起来多么荣耀啊……哀家的父亲,哀家的兄长,哀家的族人,都可以因为哀家的一顶凤冠而成为这大汉朝国之外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但是,你的父皇。肇儿啊,你的父皇,在那宫人端着的凤冠旁,放着一碗如血的红花。”她如痴如狂地笑了起来,“他也曾说喜欢哀家,说要给哀家他能给的一切。然而那时他却好似另一个人,他同哀家说,他会给哀家他能给的,但哀家,也必须给他他想要的。”
刘肇眼中迸射出错愕的光。
“他让哀家成为了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位母亲的女人。”
“哀家想,那样的一个男人,终归是不会去爱任何人。那么,能够占据最大的尊荣,那也许就是他最重要的女人的体现。”窦太后轻声一笑,“后宫女人那样多,明争暗斗又如何,谁不是这活着。那碗红花极苦,哀家却觉得,苦也好啊。至少,那红裙绿裹中,对于先帝,大抵我还是特别的。”
太后娘娘如同叹息一般。
灯火扑闪着,明灭交替。
“宋……灵妆。”她缓缓闭上眼,“如果先帝将她藏得够好,也许,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那时候我才知道,薄情之人,必有痴情之处。”
宋灵妆。
刘肇觉得这名字似有几分熟悉。
“罢了。如今再絮叨这些陈年旧事,你哪里又还想听呢。”太后娘娘稳着呼吸,说,“哀家姓窦,可哀家爱了一生,又恨了一生的,唯一的男人……是你们刘家人。”
“哀家知道哀家的兄长弟侄们个个熊心豹胆,可只要哀家在一天,这天下,还得是刘家的天下。”纱幔轻轻扬起,她轮廓依稀可见。
其实时至今日,她依旧不愿死。她宁愿在这深宫之中苟延残喘苦痛存活,也不愿去地底下,再见着那一对情深似海的人儿。
可惜呀,先帝。
你一切都为宋灵妆步步算计打点,无论是我还是宋贵人,都只是你手中的棋子。可最终,还是没能如你所愿。
得到一切的,是我。
她恍惚中抬眼,仿佛看到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先帝。眉目如星,青丝飞扬。
伸出手,一切又如烟雾飘散。
可是,得到了,却也像没有得到一般。
“肇儿。”
她声音缓缓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沙哑之色:“记住,君王,是不可以去爱任何人的。”
扑哧一声,金雕烛台上的烛火,猛然间熄灭。
一缕白烟袅袅然腾起,消散于昏暗的室内。
-
邓骘牵着一位约莫六岁的孩子的手,踏过门槛的时候,望见了正巧在行礼的皇后阴慎柔。
她只用余光瞥见了他,整张脸便狰狞了一瞬。
五年多前,青凌峰顶。她与她所带的那两千精兵,只差一点就死在这个人手中。
那一场如同炼狱的屠杀里,他便是阎罗一般的存在。
那血染天际的一幕,她至死难忘。她只记得他说:“你们谁也逃不掉,都得为她陪葬。”
然而这件事情,最终陛下却并未追究。一定是因为他那个妹妹在陛下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而为了压下这件事情。陛下格外提拔她的兄长,并将她接入宫成为了贵人。
但若那时早知道那邓骘是如此善用兵马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因一时的利益而留下这个祸害。如今邓骘手中兵权愈盛,处处压哥哥一头。而他的妹妹又是地位仅次于自己的贵人。
邓家的势力,其实并不比如今的国之外戚阴家弱。
只是,阴慎柔并不是清楚这个孩子是谁。难道是邓家的孩子?
她心念一转,朝着一旁的侍女略使眼色。
邓骘行礼之时,婢女手一抖,为太后娘娘熬制的补药瞬间朝着那稚童倾倒而去。
他半屈的膝瞬间转向,足尖一挪,转瞬间拉住孩子往怀中一带,顺势曲肘略一点那婢女的肩膀,让她重心改变,瞬间又朝着皇后扑去。
收势不及,药汁溅了些许在她身上。阴慎柔厉声道:“放肆!竟然敢对本宫……”
“这个孩子闪失分毫。”邓骘略扬起下巴,眼眸如冰,“臣下必让皇后娘娘明白,何谓真正的放肆。”
手搭放上腰侧的剑鞘。
“你!”
“皇后。”太后娘娘轻咳两声,“这礼也行过,药也撒了,就先告退了吧。”
阴慎柔行了告退之礼,恶狠狠地瞪了邓骘一眼,拂袖而去。
太后娘娘在帷帐之内,猛然间感觉到异动。一双稚嫩的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层层纱幔。吃力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稚气的脸庞。
她将手战战巍巍地伸了出来,触摸到那孩子的眉眼。
那孩子抬头看了一眼邓骘,在他眼神示意下,微微一笑,甜甜地喊道:“皇姑母万安。”
像呢。这个孩子,长得极像窦瑰。
“安……然。”太后娘娘望着他,眼角有些湿润,“我们窦家……到底还存了你这一条血脉……”
“邓将军。”太后手离开窦安然,悬在半空中。邓骘会意地握上那只苍老枯瘦的手。
“有一件事情,哀家要与你做一个约定,可好?”太后娘娘虚弱地说道。
邓骘走近几步,半跪下来,望着安然,说:“是关于安然的?”
“阴氏如今的权位虽高,可她的性子你也瞧见了,过于轻浮狂躁,怕是不得长久。而你们,忍得一时便一时,切莫乱了大势。哀家从前不知道你对我们归荑是那样的心思,早知如此,将她放在你们邓家,对那孩子也是极好……”
“哀家如今的心,便是搁置在三个人身上,一个是哀家的弟弟,窦瑰。他虽说疯癫多年深匿于府中,可哀家总是觉得不安心。一个,是哀家的侄女,窦南筝,她性子刚烈,只怕是过刚易折。再来,便是我这小侄儿,窦安然。”
“别的我不说,但哀家希望,若是日后你妹妹有所出,第一个女儿,许给我们安然。哀家不再望他戎马一生,只愿他日后娶帝王之女,保他性命无忧。”
邓骘望着安然,揉了揉他的头发,蓦然说道:“若他不愿如此呢?”
“但愿他不和他爹一样,被一个女子毁了一生。你好好教他,他会明白的。”太后娘娘缓缓合上眼,“你答应哀家,哀家有些累了。”
“我答应。”邓骘垂眸望着安然。
牵着窦安然的手,走出太后娘娘寝宫的时候,望见天色略阴,日光不再,略一蹙眉,垂眸说道:“安然,我们现在就回府。”
然而,身后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微侧过头,却未行礼。
刘肇脸色几分苍白。
“原来。”他走近两步,却看到窦安然疑惑而陌生的眼眸,“窦安然一直养在你的府里。”
“这个孩子的存活,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邓骘抬眸,望着天空,“我自然倾我一生,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朕说过,她没有死。”刘肇眸子瞬间暗沉下来,“朕一直寻……”
“你不是最后送走她的人。”君骘转过身来,将窦安然拉到自己身后,正视着刘肇,说:“你没有听过她的临终嘱托,你没有看到她那时候苍白决绝的眼神,也没有感受过,紧紧抓住那只手腕时,内心的惶恐与战栗。”
“所以你才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整整五年有余。”
刘肇玄色的衣袂在这初夏的风中轻拂,蓦然间深深的凉意刺入心底:“归荑……归荑她……”
“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窦归荑了。”邓骘牵起窦安然的手。
步履缓缓,踏过朱色的门槛。
窦安然蓦然间,略一回头,望着身后颀长若竹的身影。
澄净而相似的眼眸,让他蓦然间寸寸骨血碾为粉末。
那个时候……
刘肇抬起头,望着苍穹。
那个时候,她可曾,是恨着他的。
一滴微凉的雨砸在他的脸上。郑众不顾之前屏退左右的圣意,打着伞前来为他挡雨,却被他猛然间推开。
伞落在地上,破碎了一角。
蓦然间,寝宫内传来跪倒的哭丧声。
“太后娘娘驾崩——”
一声巨雷响起。
他抬起头,望着雨越下越大,却觉得苍穹之下只剩下了自己,茕茕孑立。
何谓对错,何谓忠奸,何谓善恶,何谓爱恨。
郑众狼狈地捡起伞,走到他身边,犹豫再三,想起这五年来陛下是如何活着,一开口,竟是半声哽咽。
“陛下啊……”
“她死了……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啊……”
刘肇恍若没有听到一般。
“陛下不是去看过那青凌峰断崖吗,那样高,怎么可能活得下来?”郑众将伞小心翼翼地打在他头顶,“陛下……端和郡主早就已经……”
“无论多少年,朕都要找到她。”这一次,他只是轻轻地推开伞,“五年,十年,五十年……”
“陛下!”郑众心痛地摇头。
“如果……连找寻她,都不能去做。”刘肇在雨中缓缓地,踏着步履,伸出手仰着头,将眼合上,“那么朕,还能够找出什么样的理由,继续走过那漫漫时光。”
“她没有死。”他略侧过头,余光撇着郑众,眼眸寂静如无尽黑暗,“郑众,她说过,不会让朕一个人。”
那种神情。
已经近六年。如今的陛下面容变化,眼神却未变。
一如当年,在青凌峰顶,站在悬崖边的苍白寂静,那眼光空洞得似乎连最后一丝魂魄也将要散去。
失去性命,不过弹指。而失去一个人,却是一生一世。
滴答——
屋檐上的雨,坠跌在青石板上,破碎闪烁。
青灰色的苍穹,延伸到无垠的尽头,染出一声如丝如缕的叹息。
——归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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