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日光暄暖,风轻轻拂起她鬓角的碎发。她今日一袭淡青裙裾,发简约挽起一支和田玉簪松松挽着,如瀑青丝披散而下。看到了他,她神情未变,目光静静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你要出征了?”她问他,语气平平,却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他“唔”了一声。
半盏茶时间内,两人之间竟然就再也没有话说了。
可笑的是,这样的沉默,却并不使他感到丝毫尴尬。不知为何,他甚至很享受这种寂静,一如深冬洛水边的那一场寂静的舞。
一直以来,她都如同雪地寒梅,叫他望之,叹之,却不可得之。
只是他发现,青釉眼底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光。似是沉思,又似是最后的挣扎犹豫。
“侯爷。”良久,她站了起来,他恍然地看向她,却发现她一脸淡淡的笑意。她左手执袖右手提壶,为他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他,才缓缓说道:“万安。”
他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接过酒,喝下。
“过去,是青釉不懂事。有些话失了分寸,还望侯爷见谅。”她声音柔柔的,有种故作的谦和。
他眼中的疑惑之光更甚。在印象里,她一直是清冷的,宁愿时时承受□□之苦也不远退让半分。而今,她却不知为何对他态度软和上许多。
“你说这话,是……”他看着她,却见她拿着丝绢掩唇,似是在微笑,眼中柔光流转,“侯爷一掷千金买下奴家一支舞,如果奴家卑贱之身能够承蒙侯爷半分垂爱,便是三生之幸。”
原来是因为他曾花十万铢买下她一支舞,所以她才这样故作谄媚姿态?他心底忽然腾起了几分不舒服。
她难道也是这样附庸的俗物?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一夜她炽红的舞,如是清冷,如是凄厉。
他眼中的发恼的光忽然沉静了。
良久,她还想要为他斟酒,他却一把制住她的手,被触碰到手背,她反射性地想要缩回,顿了一下,又停在原地,任由暧昧的姿势延续。
果然。他眉头微微蹙起,蓦然问道:“你为何要特意献媚于我?”
“奴家只是崇拜侯爷罢了,若有失礼,还望恕罪。”她笑意更甚。
看着她明明很温柔却有几分勉强的笑意,他眼中一片清明。心底绕过几分心绪,陡然站起身来,伸出另一只手绕过她的眉梢捋了捋她鬓角的发,她的睫毛狠狠颤动了几下,却不没有丝毫反抗。
他心越发下沉,却依旧面不改色,手往下挑起她的下巴,将身子慢慢探过去。
他感觉到她身子很僵硬。
在即将碰到她红唇的刹那,她还是没忍住偏了偏头。
他松开她的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说道:“想要故意向人讨好,你这样的,怕是不行的。”
她眼中闪过惊讶的光,却不敢抬起头看他。
他声音一沉,说道:“你并不适合撒谎,青釉。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同我说,实在没有必要这样……”
“奴家只是想要得到侯爷的垂爱……然后,然后入府,一世荣华……”她似乎还想要狡辩,他却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话,和很久之前出入倒是颇大。”
她却误以为他是恼她前些日子对他的不敬,令他难堪了。白着脸沉默了许久,尔后站了起来,无声地跪了下去:“前些日子是青釉不识抬举,还望侯爷赎罪。”
说罢,还欲磕头谢罪。
他却一把手扶住她,一触碰到她的胳膊,才感觉到她原来在颤抖。
她很慌。
他的心忽然有些闷疼。毫无疑问,她定然是受到了谁的胁迫或者有其他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会在这里被迫向他示好。
前些日子他十万铢买她一舞,让她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若有有人用什么胁迫她,利用她讨好自己,也并不是不可能。
就如同他利用风若讨好清河王刘庆一样。手段不同,目的相同。
“可是有什么委屈?”他放柔了声音,扶起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疼得脸色惨白的模样,心里更是如同什么在捣鼓一样难受,“尽可以同我讲,我会护住你,放心。”
她摇头。
他心底忽然又一片苦涩。也许她心底,从来都没和他亲近过。
他决定换一个方式来说,他示意她坐回座位,说:“你知道,这天下除了天家刘姓,最尊贵的氏族是何?”
她瞥了他一眼,缓缓然,说道:“窦家乃国戚,自然是除了刘姓以外,最为尊贵的氏族。”
“我此生最讨厌受人欺骗,任人摆布。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骗我,但你要知道,在你身上花费的十万铢,于我而言不过尔尔,我可以将你捧上天,也同样可以让你跌入谷。你可掂量清楚了,我窦瑰,究竟是你要得罪的人,还是你要依靠的人。”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威慑力十足。
她眼底果然闪过了几分犹豫地光。
“不管谁要害你,我都能护住你,但前提是,你不要试图欺骗我。”他声音放软了些,看着她,眼中不禁流出几分疼惜的光。
这样利害关系一摆,她眼底最后的堤坝溃决。
“侯爷,请救我弟弟一条命!”她颤抖着,抓着他的衣袂说:“青釉不是有意要欺瞒,若是怪罪,若侯爷肯救我弟弟,青釉愿意以死谢罪。”
他隐约间记得,风若似乎提过她弟弟。当年她会受挽金阁的摆布,也是为了病危的弟弟。
听她道来,他才知道,有一位极富贵的人家向老鸨打听了她后,就施压要她进入侯爷府,博得侯爷的欢心。他们偷偷给她弟弟下毒,同她说,三日之内姐姐不入王府,便要弟弟入地府。
这些事情说来,她并不大明白,只知她弟弟性命垂危。而他心底却一片清明——他未来的妻子是马家的小姐,而马家再朝堂上的势力等同阴,耿等氏族,不容小觑。八成是有人不愿看窦马联姻,才剑走偏锋妄图走这样下三滥的路子。
只怕待到青釉一入府,无论她承宠几分,定然是会传出不堪的流言种种。
“青釉,此事我会料理好。”他看向她,见她仍旧有几分不安,多说了几句:“你弟弟会平安。”
默了一下,他陡然问道:“如果今日我不是逼问,而是顺势将你纳入府邸做侍妾,你可会应允?”
不知他为何来问这么一句,她正想要回答,他却来了一句:“罢了,这样没意思的问题,不回答也罢。”
“会。”她却出乎意料利落地回答了他。
“你对你弟弟,倒是真的好。”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侯爷可知,风若姐姐领走前对我说了怎样的话?”她并未承接他的话,却将话题引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边。
他颔首,她便说道:“玉碎何贵,瓦全方难。”
他若有所知。她却摇摇头叹息道:“毫无牵挂的人骄傲地死去,何其幸运。然而那些放不下重要的人或事,无论如何艰辛下作也要活下去的人,才是最辛苦。”
他看着她,默默然许久。
“侯爷万安,愿侯爷戎马得意,凯旋而归。”她行了一礼,他知道她马上要离开了。
他却顿了顿,说道:“青釉,我旗开之日,你嫁与我,可好?”
她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沉思了许久。这种沉默却让他瞬间心凉。
“青釉不能答应侯爷。”良久,她说道,“但是,侯爷,有一句话,待到功成归日,要赠与王爷。”
她侧过脸去,不让他看清她的神情:“那一句话,于侯爷也许是无关紧要,但于青釉,此生,唯此一句。”
正月刚过。窦瑰便上了战场。
他走那一日,雒阳城里都酝酿出几分军士豪情的气氛,小孩们骑坐在大人肩膀上,头探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只为了看一眼传说中威武的大将军。
窦家出了一位又一位的将军啊,天下的人们津津乐道,果真是国之外戚,名将世家。
在传闻里,窦家的人,似乎都是刀尖儿马背上长大的。似乎生来就天赋异禀,武力超群,神勇无比,却匈奴,退西凉,是大汉的顶梁柱。
然而,不过是刹那间的谈笑。真正待到史书青字,究竟写下怎样的一笔,谁又可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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