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皇兄。
伸出手,望着自己似是要比平日里小上几分的手掌,他有些错愕地握紧,又松开。抬头,却看到眼前一片蒙蒙的雾气,绰约里,熟悉的暗影伫立。
“表皇兄。”清脆如铃的声音,甜甜地叫着他。
这是……七年前的自己。
他往前迈出一小步。看到那影子在朝自己挥手,甜甜地又唤:“表皇兄。”
雾气渐渐散去。冷风袭来。满目绚烂的灯火,周围渐渐熙攘万分,喧闹无比。
他环顾四周,一阵错愕。这是……上元佳节?
还来不及回头,猛然有谁撞上他,一时间两人栽倒在地上。女孩压在他身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哼唧了两句才挣扎着就要起身。
他却愣愣地手肘撑地,忘记了起来。错愕地望着眼前的女孩。
“归……”
话没说出口,她抬起头,眼风恍若无事地扫过他,在婢女寻秋的搀扶下起身,笑吟吟地拍去身上的灰尘,脚下生风地朝前跑去。
上元佳节,花灯会。他若有所觉。
刘肇依旧坐在地上,回过头,望见身侧的灯笼架上,那一盏极精致的青色花灯。郑众扶起了他,他走到一侧的灯笼架前,手指着那最高处的青色花灯,眼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此花灯,谜面为何?”
商贩笑吟吟地说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蓦然,他如风一般侧过身去。
这是,他和她的初相识。他抬步朝着她走去。然而,脚步堪堪立住。
如若,这个时候,便如同这般,相逢不识,交臂而过。他和她的人生,会不会各自都要好过一些呢。
寒风入骨。他望着逐渐隐没在人群里的身影。直到她最后一丝影子也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去。飞雪落在他发间。
牙关,却越咬越紧。
双脚,仿佛又不为自己所控了。
回头朝着前方大步掠去,拨开一个一个人,艰难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挤过了多少人,终于又见到那个背影。他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怀中一拉,紧紧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归荑,窦归荑……”
不能错过。
无论此后世事沧桑变幻,惟独此人,不能错过。
然而,她却沉甸甸地下坠。他顺势而下,稳住她软倒的身子,却看到那一支穿透胸肺的木枝,头望向另一侧,看到高肿的双腿,肩胛处的伤口未愈,身上无数道刮痕。
“寒气入肺,气凝于喉。此人五脏六腑皆有出血,这一双腿骨已尽折,筋骨难续。救,怕是难救了……人虽未醒,但必是千百般地苦痛折磨,陛下,倘若……”
“倘若……什么……”
“让她就这般去了,反而可了结她所受苦痛……臣竭力而医,活命可能依旧不足三成。而那七成的可能,便是她受尽数月的挫骨煎熬之痛……
“……尔后,死去。”
-
睁眼的刹那,才感觉到冷汗浸湿背脊。心跳如擂鼓,他竭力地平缓呼吸,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握着她肩胛的感觉那般真实。
凌乱的梦,但又似乎,是有些头绪的。
听见了动静,郑众躬身而入,高举一叠卷简,旁边放着一捆素色羊帛书卷。刘肇拿起二物略一阅看,眉头即刻皱起。
“这是何时呈上的?”刘肇起身,郑众使了眼色,方才跟随他一同进入的两个宫女开始为刘肇更衣束带。
“回陛下,寅时三刻未至时,耿老将军便特地差人入了趟宫。呈上了此请罪简和休妻书。”郑众抬头瞥了一眼刘肇的神色,补充道,“若是陛下觉得此事蹊跷尚需斟酌……”
“朕还能有什么时间斟酌。耿家连休妻书都呈得雷霆之势,只怕午后未至,窦南筝的告罪书也该墨干了。终归,对于耿家来说,窦南筝什么也不是。”刘肇闭上眼,缓缓地摇头,“到底,她亦为耿家妇七年之久,却不想置其死地,也不过是一夜的思量罢了。”
“陛下性情中人,但,天底下的人却不尽是如此呀。凉薄心肠,舍妻又算何,弃子忘母亦可为……”郑众摇摇头。
“还有这邓家,也是好生蹊跷。吃了如此大一个暗亏,已然开罪了清河王,却反而噤声了。朕曾暗示过他,如今正是时机对付阴家,何以事到临头,反而畏缩起来。”刘肇细细揣摩了片刻,“这个邓骘,行事的路数倒是颇为古怪。”
窦南筝,耿家已经是打算往绝路上逼了。无论最终她被扣上什么罪名,那一定是足以削去了她所有兵权甚至是置之死地的。只是,要定一个朝中副将之罪,绝非易事。那么在这一桩雷厉风行的陷害中,走动牵涉的人也并非少数。
不是单单一个耿家可以办到的。
清河王刘庆,在朝中织网一般联结起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还有多少态度晦暗不明的官员,实际上已经开始为他所用了呢。
只需要一个晚上,便可轻而易举地构陷战功赫赫的副将,并将之子虚乌有的罪名坐实吗?
刘肇蓦然想起,前朝时,窦家构陷梁家。也不过数日之内结案。刹那间将相之尊沦落罪臣,功名利禄一朝坍塌。
“陛下。”郑众在一旁轻声地说道,“一旦窦副将成了通缉犯,那么,此事,的确是不太好办……”
清河王已经把网笼得如此密不透风,的确是不能再如此放任下去。
“网不住的虫,便不该贪恋,免得生生撕出个大洞来,补都补不上。”刘肇眼光逐渐犀利,“宫墙内,好似也该理理了。”
如果说,实握兵权的耿家是清河王隐藏的利爪和尖牙。
那么,身居高位的阴家就是他的眼耳。
当年为了保住一个邓骘,而纵容阴家登上那后位,而同时,又利用着邓家,反将其制约。
但事到如今,简简单单的制约二字,显然已经不够了。
“传令下去。昨日在皇后娘娘殿中用的早膳后生疾,朕今日晨起已然卧病不起。故,禁足中宫,内宫一应事宜,皆由邓贵人掌事。另,宣邓将军入宫。”
原本这窦南筝手中的兵权,是打算暗自交接给千乘王内弟常平少府一流,既然有人铁了心要断绝所有人对其的掌控,阻碍兵权交接。
就勿要怪,承受瞎盲之痛了。
拿不下窦南筝的兵权,他必不会放任耿家同阴家再这般共生同存下去。
耿家,亦或者阴家,必削其一。
-
清河王府。
晨曦之光微暖,朝露方晞,清河王面色阴蛰,望着地上匍匐而跪的阴家长子,当今皇后亲兄,嗤笑一声:“这耿家告发的折子都还没递上去,他倒是先给了你们阴家这样重一记耳光。“
“殿下,当年幸亏有殿下提点,家妹方能登上后位。这些年来,我们阴家也事无巨细地为殿下鞍前马后,还望殿下能救我阴家于水火!”地上匍匐之人又重重地磕了个头。
“看来,这邓家果真是陛下的人。”说完此话,他眼底深邃之光乍现。
刘庆垂眸,瞥了一眼那瑟瑟发抖的人。
本王,可不是你一个禁足中宫便可吓得住的。窦南筝手中的兵权究竟有多少,连清河王自己也拿捏不大准。窦家早已是颓垣断壁,一推即倒,而阴家虽论兵力并不算极强,可身份尊荣,这数年来人脉积累,也不再是过往的阴家,岂是说倾颓便可倾颓的。
退一万步而言。
莫要说禁足,即便是当真废了这皇后,也绝不能让那一份兵权转移到陛下的亲信手中。
想到这里,刘庆贴心地扶起了他,淡然说道,“慌张什么,不过是禁足而已。当今的皇后,哪是说废便可废的。”
刘庆的眼眸微微眯起。
窦南筝这个人——
必须死!
-
唰——
一卷告罪竹简被重重摔在地上,刘肇霍然起身。
巡狩封禅?呵,好大一个名头!
定是要制死窦南筝手里的兵权是么。那么,阴家,朕也给你整理得干干净净。
“陛下,切莫动怒,伤神伤身……”郑众劝慰两句,望着堂下脸色有几分苍白的邓骘,眼中颇有几分深意。
邓骘转眸,看着地上的书简。
现在,正是一举打压阴家的大好时机。
只要阴家倒台,那么,妹妹邓绥的地位从此便可青云直上。
可是,可是。
邓骘望着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陛下,臣的本愿是护国守疆,并无意于朝堂之争……”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时,他察觉到了刘肇愈加审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这个邓骘……
刘肇眼神愈加深沉。
正在胶着之际,郑众看着外头有个使眼色的奴才,略一思量,行了一礼,躬身退出殿外,怒目道:“这是什么场合,仔细你的小命!”
“郑大人,并非奴才造次,实在是……实在是小人眼里不佳,遇事怕失了分寸,想要大人指点一二!”那奴才行了一个躬身大礼,说道,“此事殿外有人求见,这是见还是不见……”
“自是不见了!”郑众低呵,转而又一想,回过头来,问道:“是何人求面圣?”
那奴才唯唯诺诺了半晌,这才说道:“是……窦家的五侯爷。”
郑众惊讶了,这个时候,窦侯爷来请见作何。思忖了片刻,说道:“你且候着,此人,见与不见还得让陛下拿主意。”
奴才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不敢喘大气。
窦瑰踏入殿中,华服傲然,岁月变迁,他却依旧是翩然佳公子的模样,只是青涩的须发稍长,多了几分近而立之人的气度。
他行了一礼后,也注意到了邓骘脚下的告罪书。
刘肇许他平身,但是,他却额顶触地,不肯起来。
刘肇察觉有异,神色稍缓,说道:“窦卿,窦副将一事尚未尘埃落定,朕……”
“陛下。臣下此来,是为认罪。”
邓骘脸色骤变,惊愕地望着窦瑰。
“臣下知道,比起臣下,陛下也更愿意保窦副将。无论什么罪,臣都愿一人承担。即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只要是扣在臣下头上,陛下稍加干扰,即便最终臣下难逃一死,想必,审讯的时间也足够陛下得到自己想要的,臣下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届时,保南筝一命。”窦瑰起身,正跪于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刘肇眉头蹙起,眸光越来越锐利:“窦卿,你可知,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臣下,并没有什么必须活下去的理由。”窦瑰面无表情,良久,眼底如同琉璃乍碎一般,迸出一条裂痕,“臣下,本就是……七年前就该随亡妻死去的人。”
刘肇望着窦瑰那一双眼,眼中诧异之色顿起。
那样悲恸而空洞的双眼。
——这是当年为侯爷夫人接生的御医。当年的情形,莫过他最为了解。当年的端和郡主骗了你,你的妻子,并非死于意外的大火。你,可要听他细细说来?
——她为保住你唯一的血脉而死。窦瑰,你说她恨你,恨到死生不愿再见。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话。
——当年窦归荑的一句话,让你的亡妻在地下,已经苦等了你七年。你还要,再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宫墙外,一辆马车静静伫立在一侧。
“耿公子,窦侯爷入宫已经一刻有余。”随从在马车前压低了声音说道。
马车内,耿峣略勾起了嘴角。眸子暗光流动,轻声吩咐道:“改道回府。”
“起——轿——”
洪亮的声音在宫墙外一隅响起。
<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