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夜目光微变,抽出靴中的短匕,顺着枝桠往上飞掠,在树顶最高处,朝着那白鹰一飞掷。
白鹰应声而落。
窦归荑奔跑着上前,跑出百米外找了许久才找到那白鹰。
白鹰的腿上什么也没有,窦归荑想着兴许是自己看错了。但看到鸟喙处垂着一缕丝绳,稍觉疑惑,便支开鸟喙,将丝绳将外扯,里面竟是一条极薄的丝布。
布上以细笔写着:亡马邓以慑权,笼耿阴以固纲。清河之幼子名正,易主之兵乱封源。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窦归荑只望是自己猜错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不敢多做耽误,窦归荑跑回刘肇身边,触摸着他微凉的脸庞,清秀的眉目,无声地哽咽起来。
这太荒诞了。
“会保护你的。”窦归荑坚定地拂过他的鬓角,“表皇兄,不管是谁,都不能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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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南筝意外地发现,这个少年武功的深不可测。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忍着左腿上伤口撕裂地疼痛,定定地看着前方的君骘。看来那一日最初的试探,他便已经是早有打算,隐了大半的功底和她对打。
君骘肩膀上伤口一直在流着血,邓绥看着心疼不已,知道他也是在勉强自己,这窦南筝也并非等闲之辈,只怕他一招不慎就栽在窦南筝手里。
而武功并不上佳的梁禅,也正在吃力地和那几个黑衣人缠斗。
“比想象中,要更麻烦一点。”君骘冷笑一声,“你这副将之职,倒不是空架子。”
虽说对打了许久,可窦南筝也逐渐意识到,拳脚兵刃之下,自己与他相比,还是处在劣势,难道此番,真的要栽在这小子手里。
怎么,可能……
她蹙眉,喉头一片腥甜,方才他那狠命的一踢,正中腹部,此刻正阵阵绞痛。
半跪下,猛然间,她吐出一口鲜血来。
君骘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略松口气,看来,就快要结束了。
“还早得很。”窦南筝吐了一口血,觉得胸口莫名好受一些了,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站起来说,“想要我死,还早得很。”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君骘散漫地接道。
“是吗,你有时间,邓家的其他人,也有时间吗?”窦南筝眼眸微微眯起。
邓绥神色骤变,冲着君骘吼到:“不,不……”
“对于我来说,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君骘微微侧过脸,余光撇着邓绥,语气冷漠,“邓家其他人,与我何干。”
“不……”邓绥摇摇头,拖着他的衣角,说,“弟弟妹妹,祖母……娘亲,还有伯父们……”
“阿绥……”他望着她脆弱的眼神,瞥了一眼窦南筝,说,“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不对,不对……你错了,君骘,你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可若邓家坍塌,马氏覆灭,耿氏毫无疑问是窦家一派,而中立的阴氏也必然倒向那边,没用的……这天下,必然会是窦家的!即便是你能杀了窦南筝,也无法逆改这全盘大局!”邓绥更加用力地抓住君骘,摇着头,“你相信我……去救邓家,去救邓家啊!”
“即便是邓家苟存,难道就能够与窦家相抗吗?”君骘冷笑一声,望着窦南筝,目光冷然,“窦南筝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倘若让她回到雒阳,我必无活路。但只要杀了她,我依然能够继续依附窦家,也会好好保护你……”
“邓家之所以成为窦家的眼中钉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查到了你的存在!即便你杀了窦南筝,难道能够保证日后窦家查不到你的真实身份吗?与虎谋皮是何下场,你难道不知道吗?!”邓绥声音尖锐起来。
“没用的,窦氏的辉煌是必然,那么多的牺牲不都表明了,盲目的相抗只是螳臂当车……这天下,哪里有万无一失的路可以走,我只能够顾左右而择之……”
“你曾经说的那个可能性,你可还记得?”邓绥猛然间沙哑肃穆地盯着他。
君骘神色微微一变。
“你说过的,事情也许比看到的,更加复杂。”邓绥伸出手,触这他沾满鲜血的脸颊,一颗眼泪落下,说,“我们就赌那个可能性,可好?”
君骘眼底的光微微一动。
见他神色依旧犹豫,邓绥咬着牙,说道:“知道你背叛了窦家的,真的只有窦南筝吗?”
君骘猛然抬眸。
“如果你依旧选择要依靠窦家,你要杀的,可不仅仅是窦南筝。”邓绥双手摸着他的脸颊,让他毫不避讳地正视着自己。
“那个叫窦归荑的孩子,也不能留。”邓绥看到了他眼底的颤动。
“阿骘,他们是我的至亲,也是你的至亲啊。你再恨,骨血却是一样的!”邓绥紧紧地抱着他,“他们伤害了你,可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你给他们带来的,同样是灭顶之灾啊!”
“没有时间了,阿骘。”邓绥望着远处冷眼观摩的窦南筝,颤抖着触摸着他肩胛处的伤口,“做出选择吧……”
风吹过邓绥鬓角的碎发,一瞬间让她的神色看起来那样忧伤。
她将脸轻轻靠近他,额头轻触。从侧面来看,两人那额头与鼻翼的弧度,几近相似。
她的声音颤抖,却异常静默。
“你是要成为君骘,还是要——”
他瞳孔缓缓放大,映着她的眼眸。
“做回邓骘。”
-
皇宫内,秘密召来的御医正着急着为陛下诊治。
安顺公主来到偏殿外,郑众急忙恭敬地迎接着。这位安顺公主原本是许给耿峣的那位殿下,自屈辱地被窦家人抢去了未婚夫婿后,原本就静默在自己的宫苑内,极少面人。
然而,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安顺公主可是他极为宠爱的公主,平日里抱在怀中亲昵不断,如今物是人非,她只不过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姐姐而已。
依照宫里的传闻,这位公主是性子极难伺候,大约,是先帝盛宠出的性子。所以,皇亲国戚家的小姐们,也都不大远去同她打交道。
安顺公主一进偏殿,便闻见隐约的血腥气,心一沉,走近看到弟弟苍白到青灰的脸色,眼中痛光一闪而过。
侧头,一位女孩子在一旁泪落凄凄。
安顺公主走向郑众,凛然斜睨着窦归荑:“郑众,消息可都稳住了?”
“殿下安心,陛下受伤的消息决计不会走漏。”郑众稳妥地弓腰回答,“只是这近身许多事,还得靠殿下拿捏些主意才是。”
安顺公主正视着一旁的女孩,上下扫视,目光顿在她腰侧的玉佩上。
走近,扯下玉佩细看。陡然间勃然大怒,将玉佩狠狠甩向窦归荑脸上:“郑众!窦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归荑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咚地一声,玉佩跌在地上,却没有摔碎。
她触着额角隐约的血色,抬头错愕地看着安顺公主。
“殿下息怒!”郑众大惊,赶紧地扶起归荑,冲着安顺公主大拜,说,“殿下,如今这不是重要的,请随奴才来,如今陛下重伤,确有急禀,需要殿下拿捏主意!”
安顺公主随着郑众而去。不知郑众同殿下说了些什么,安顺公主的脸色一变再变。
“密召清河王千乘王入宫。还有马家,命尔等先以千人兵马追回窦宪等三人,决不可让之回封地……”安顺公主沉着地思索着,还想说什么,却被郑众欲言又止的态度给打断了。
“殿下……马家……”郑众皱眉,斟酌着用语。
“我知道,马郎中令数月前冤死狱中。此事个中蹊跷自是不必闲说。倒是如此一来,马家定然已经是和窦家势不两立,若是太尉大人……”安顺公主脑中沉着地整理着脉络联系。
“殿下不知,就在几日前,窦家又发落了马卫尉,如今太尉大人已经是自顾不暇,马家……”郑众摇摇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安顺公主竟是还未知道这一茬,半天了愣在原地。
“好生毒辣的一番计较。”她默了一会,想着雒阳城中鲜少的持有兵马的家族,他们素日里来都不同窦家交恶,尽是一派墙头草作风,稍有风声只怕就要倒向窦家。
“耿家不用再多说。依你看,阴家和邓家,哪一方更好拉拢?邓家掌握着隶书文部,朝中倒是颇有几分威望,可若是论兵马,还是阴家更胜一筹……”安顺公主细细忖度着。
郑众又犯难了。
“殿下,您有所不知,也便是这两日的事情。窦家,似是暗地里要剿灭邓钏一干党羽……”郑众摇摇头,再次说道。
安顺公主霍然转身,几乎不可置信地望向郑众。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怒极反笑,眉目沉痛凛冽,“马家,邓家,难道是小官小卒吗?那都是跟着皇祖爷爷一起打江山数朝的忠臣血脉!窦家究竟要做什么,这大汉的生杀荣辱,竟是已然全部握在他们手里不是?!”
郑众垂着头,不敢火上浇油。
“那便暂要千乘王无论如何拖延窦宪,我们必先解决了邓家之难……这邓家素来明哲保身,为何陡然间成了窦家的眼中之钉,简直匪夷所思。但无论如何,这邓家是我们雒阳城里重要的内衬,决计不能失去。”安顺公主若有所思,垂眸,眼眸微微眯起,“竟然是窦南筝,她那样的性子……容我想想……”
帘帐后,窦归荑脸色愈加苍白。
几言几语的对话里,她其实并是不完全明白。
然则,也非完全不明白。
亡马邓以慑权,笼耿阴以固纲。清河幼子名正,易主兵乱封源。
这二十四字,说的是什么,压在她心间沉甸甸的,令她几近窒息。
趁着换药煎药时分,屋内人来往时分,她有些恍然地走出门去。她直觉性地要去找皇姑母,可仔细一想,又发觉如今最不能见的,便是她的皇姑母。
却不想,偷偷踱出温室殿偏殿不远,自己便被拉进一片黑影中。
来人似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停留在她脖子上的刀便堪堪放下,那人松了口气,说:“原是郡主大人。小的是窦家的人。果真还是郡主大人有法子,可是潜入其中查探到什么消息了?”
她脑中还在混沌着,惊惧害怕之下,又像是停止了思考。
见她怔怔的,却仔细打量了一下窦归荑全身,发现她身上的血迹。
“陛下是否真的重伤?如今,可还活着?”那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窦归荑如梦初醒般,看着那蒙面的黑衣人,打量他,也注意到了他腰间窦家的密令。空中似有异响,抬头,几只可疑的鸟儿盘旋在头顶。
然而又有谁接近,被黑衣人一把拉入黑暗中,捂着嘴利落地在脖子上割了一刀,飞快地断气。
黑衣人脱去那奴才的衣物,似是要换上。
“重伤与否,活着与否,又怎么样?”窦归荑呆呆地,看着他穿好衣物,竟是一派天衣无缝,打算要潜入的模样。
“此事大将军极为在意,郡主想来现在是要往太后娘娘处去吧,便不打搅郡主安行,此事,小人自行……”
嗤——
那穿着宫人衣物的人,有些愣然地望着穿透自己胸口的那一抹银光。
眼底一片错愕,吐出半口血:“郡主,你……”
那刀刃上溅上的血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痛了她的手。她猛然一抖,松开那匕首,望着自己满手的血红,再看看那人震惊的眼神逐渐变得毫无光彩……
最后倒下。
她全身狠狠地战栗着。
她刚刚。
杀……人……了?
她猛然蹲下,伸出手像是要帮他堵住伤口,却不想那人还留着一口气,猛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她惊叫,那人呢喃道:“郡主,你……对窦家……背叛……”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倒地再也没有任何动弹。
她脑中一片空白。
为了……
为了表皇兄。
她眼泪落下,晕开脸上斑点的血迹。
她原来。
也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曾经那样憎恨随意夺去别人性命的人呢。她那样惧怕和厌恶着,为了一己私利而伤害别人的人。
可如今,她却觉得,那样的自己,好遥远。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表皇兄重伤,不能让皇姑母和伯父门知道一丁点表皇兄的消息,更加不能,让这个人,去伤害表皇兄。
也许……本来就没有区别。她和那些刽子手,同那些杀人恶魔,原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我好害怕……表皇兄……我……”
多么想要那个人能够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然后告诉自己——
你没有错。
不对,就连如今,这种渴望着摆脱负罪感的心情,也是沉重的罪孽。错了……便是错了啊,窦归荑,你在逃避什么。
她蹲下去,触摸着那人依旧温热的身体。
承担起这一份罪孽吧。
她手背擦着眼睛,眼泪奔涌而出,原本的无声哽咽,逐渐变成难以抑制的抽泣。
为了表皇兄,她愿意,承担起这样的深重的罪孽。
霍然起身,奔跑着离开。
然而步子生生止住。
她走回来,蹲下,望着那人腰间,然后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拇指用力地掐着食指指节,几乎要掐出血来。
许久后,取下他腰侧的密令,蹒跚着步子最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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