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峣提着染血的刀,架在其中一个侍从脖子上满脸肃杀之气地踏进院子的时候,窦归荑正坐着轮椅于屋门外,日光懒洋洋地晒在她脸上。身后莫语手扶着轮椅,一点点往前推。她腿上盖着莫语的外衫,遮住渗血的腿部。她面色淡然,仿佛此刻,并未承受身体上,亦或心灵上任何痛楚。
她的脑中,似乎从未如此空白,但这份空白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耿峣。”她的声音清淡,“你可看清楚了,你提刀闯入的,可是当朝世袭将军的府邸。你区区一个副将,好大的胆子。”
耿峣看着她的容貌,莫名地觉得几分熟悉,脚步停了下来,刀却未放下。
她声音不大,但却直呼其名,那份寂静之下的压力,竟是镇住了他一身征战过沙场的血腥气。
“让开。”耿峣并不多做纠缠,声音阴沉。
“若是不让呢。”
唰——
耿峣当即抹了手中侍从的脖子:“当如此人。”
归荑眉头微微一蹙,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眼光愈加冰冷起来。她伸手,让莫语继续推她向前些许,齿轮往前摩擦,伴随着她清丽的声音。
“七年前,我从高楼坠下,你握箭狠狠刺入我胸口,很可惜,却没能杀了我。”她摸着左胸的位置,目光片刻不离他的眼眸,“在竹林里时,我离你如此之近,你不可能未曾发现我,但彼时,你依旧放过了我。因为你知道,就算你不杀我,那般境况下,自然也有人不会放过我。”
“而我,便也是从那时候察觉到的——你背叛窦家的居心。”她手指攥紧,抬起下颚,嘴角抿起,耿峣一瞬间觉得,她此刻孤傲的神情,像极了他八年的结发之妻。
“因为你的妹妹,是清河王的王妃。因为你的侄儿,是清河王刘庆唯一的儿子。”窦归荑紧紧地咬着牙,“所以你耿家,其实从始至终都是清河王的一条狗。却在我窦家面前摇尾乞怜,你难道不觉得这副嘴脸可笑吗?”
耿峣错愕得微启唇,沉默了片刻后,手中剑一挥,甩下一横鲜血在地上,低声道:“窦归荑,你竟没有死。”转瞬间,又紧接着问道:“窦南筝现在何处?”
“她七年来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即使你对她未有夫妻之情,利用之余,难道就不能怀揣着愧疚之情,对她好一点点吗。你不将自己当成他的丈夫,难道,你也不将自己当人吗?”窦归荑声音猛然抬高,眼眶微红,嘴角却扬起了嘲讽的笑意,“还是说你怕她。”
“哪怕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的女儿,哪怕她不再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可她依然是窦南筝,所以你怕她。”
“我问你她在哪里?!”恼羞成怒破剑而来,莫语一提剑鞘,拦下他的刀刃。
“看到那块玉玦了吗?”她静默地说道,“你既娶了国公家的小姐,那么我们窦家和你们耿家,从此再无姻亲,只结仇怨。”
“我要听她亲口说!”耿峣握紧了手中的玉玦,“你可知这玉玦何意,我现在,要见她。”
窦归荑垂下眼眸,“她现在就在屋内。你可以进去。我在这屋外,只是来替她把话说清楚而已,抉择权,自是在你身上。”
莫语面色,有几分发白,努力地掩饰着紧张与害怕,但还是瞥了一眼窦归荑镇定自若的背影。
“你不再是她丈夫,她也不再是你耿家人。而我们窦家,和耿家自是有着血海深仇。就在前几日,你将七年前的旧事牵扯出来给我五叔叔,逼得他只欲自尽而为姐姐顶罪。但你应当清楚,五叔叔是我窦家宗族最后一条血脉。你将我窦家最后的血脉断绝。莫要说我姐姐,就算是我,也是想要将你碎尸万段的。也没有何顾忌了,因为我们在这世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我窦氏归荑,及窦氏南筝在此立誓,再遇耿氏之日——”归荑漠然抬眸,“见一杀一。”
“我出来,便是要将这个誓,立给你听。你现在听完了。可以走。而我姐姐就在屋内,你也可以踏进一步去,那么,只要你杀不了她,她就一定要杀了你。”
耿峣一震。
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玉玦,心中几分踌躇,声音也弱了半分:“我,我是为了救你姐姐……”
“不,你只是杀了我五叔叔。”窦归荑冷漠地说道,“耿峣,你已经足够狠心可以杀了我姐姐,亦或者,你甘愿以赎罪的心情被我姐姐杀死,那么,你就进去吧。”
耿峣紧紧地攥住了玉玦。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耿峣,见人则复归,见玦则相思。如若有一天我战死沙场,你也要凭这这块玉玦,寻到我的尸骨。
是这样吗。她将这块玉玦交给他,竟是此意么。两人再见之日,若非他死,便是她亡。来归已无望,死亦无相思。
可是阿筝,你明明知道,唯独你,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耿峣猛地抬头,冲着屋内喊道:“阿筝。我今日,本是要带你去边境的,你,你若是愿意,这就跟我走。”
屋内毫无动静。
耿峣隐觉哪里不对,瞥了一眼窦归荑,抬腿就要朝屋内迈去。
归荑伸手示意,让莫语推开她,竟是给他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
他的步子几分犹豫地停住。
伸出手,掏出玉玦,说道:“我娶那国公家的小姐,才换来这一卷诏书。你果真,果真不愿和我走……既然如此,你让我看你一眼就好,我确认你平安无恙,我便离开。”
窦归荑冷笑一声:“你想见我姐姐一眼,那就将你手中的剑刺进自己心口吧。想来在你闭目之前,兴许会愿意出来看你的死状。”
耿峣面色阴沉:“你!”
“你爱过她吗。”窦归荑侧目,用余光斜睨着他,“你怨她身上长满荆棘,可那是荆棘吗,那是别人刺进她身体,却忘记拔下的刀刃。”
“你可以确保吗?确保阿筝此时此刻安然无恙?”耿峣捏着玉玦,紧紧盯着窦归荑,“我怎么知道,此时此刻,你不是在骗我。”
“我是她的亲妹妹。”窦归荑轻笑一声,“我为何欺骗你。况且你觉得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伤得了她吗。”
耿峣垂下眼眸,思忖半晌。
这世上,大抵没有人能伤得了窦南筝吧。她行事素来缜密,手段狠决。他和她同枕共眠那数千日夜,他却也是时常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想做什么。
只是耿峣有时也会思索,如窦南筝这般的人,可也会害怕什么。
大抵也是怕的吧。深夜里醒来,却依旧能看到她素白里衣袖中暗藏的短匕。枕头下长刀的刀柄,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凉透骨的光。
她没有愚昧的轻信,分秒不曾大意。她聪颖而毒辣。
所以在这世上,无人可伤她。
耿峣抬眸,又深瞥了那屋子一眼。
窦归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你要当窦家人。你只当窦家人,自始至终。”
可是阿筝,假若有一日,你终究无法再以窦家人自居,届时,我会把耿家的一切给你。即使你从未爱我,可你依旧是我妻子。即便你不信我,这个承诺,我依然给你。
归荑冷冷淡淡地一笑,笑中却是无尽的苦涩。
她不爱你,为何嫁你。
当初,只要成为皇后就能将窦家地位巩固到无可撼动的地步。
连窦归荑都能够发现端倪,都能够看出耿峣的背叛。若非被爱蒙蔽,那样多年来,她怎么会看不穿他眼底的虚假。
三岁习武,五岁熟背兵书,七岁时,临夜可观星断北,于林可识木择路。十三岁随窦宪披甲上阵,十四岁重伤之下立军功首得军衔。
她的眼,如同荒漠绝壁上的鹰隼般俯瞰这俗世。
不需任何守护,也受不得半点怜悯。
归荑如蝶翼的睫毛,一点点往上抬。
耿峣,这一点,你竟是从始至终也未看穿么。
哐当。
耿峣扔下了手中的剑。转身离去,那一刻的脑海里,却只闪过很久很久以前的光景。
那时候,漫漫黄沙中,白马上的少女回眸,如日光一般傲人耀眼的笑意。
猛地,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窦归荑。
他眼底如死灰一般,可是,却还是复燃着点点火光。那一丁点的火光成为锐利的箭,刺入窦归荑的脊梁里。
“你可愿立誓。”
“嗯?”
他重复一遍:“你可愿,以自己的性命立下重誓。”
窦归荑眉梢一低,缓缓地吐息,尔后,眼眸轻飘飘地抬起。她的声音如同当年一般轻轻柔柔,暖风和煦:“自是可以。”
院子里,日光几分刺眼,照耀着轮椅上坐着的如清泉一般的女子。
她举起手立誓。
“皇天在上,我窦归荑,在此以性命起誓,窦南筝此时此刻性命无虞。”脸色略白,眼神中几分疲惫,几分空洞,“若违此誓,愿年寿无长,福祉尽消。所亲俱离,所慕皆殆。此生此世,受尽人间苦痛折磨,再不得片刻欢愉。”
耿峣眼底最后一丝光芒,终于转为灰暗。
他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开。在即将踏出院子的刹那,想要回头,可最终,又没能回头。
窦归荑看着他的最后一片衣袂消失在院门。
这个男人,大概还不清楚。踏出了这一步,没有回头的他,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他的结发之妻了。
莫语推着归荑再进到屋子里,归荑遣他出去,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来。掩上门,她小心翼翼为她脱去沾满血褴褛不堪的衣服。
衣物褪尽的时候,归荑喉头一阵腥甜,没能忍住,捂着胸,用力地咳出了血来。
除去胸口的致命伤,以及腹部另一道贯穿的伤口。窦南筝的身体上,深深浅浅,长长短短,遍是伤痕。
归荑拿着素白的布,替她仔仔细细擦干净身体。
一边擦,一边细细地数。
一边数,一边颤抖着,一滴滴泪砸下。
脖下琵琶骨十四处,胸口十一道,腹部二十六条,其中一条从左至右,足足半尺长。手心有几条交叠的疤,那是用手数次堪堪握住利器的痕迹。以前未发现,她的下颚处,竟有被烈火灼过的伤。
赤着脚走过漫漫黄沙,燃烧的利箭擦过她的脸颊。豆蔻年华里,容颜如画的女孩,提剑御边疆。她跟随着大将军窦宪,杀敌攻城,退匈奴于千里,将开朝以来的大汉朝疆土,开拓到前所未有的广阔境地。
一百六十九。她浑身上下,一共有一百六十九道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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