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府,厅堂内。
清河王正席而坐,耿老将军为右侧第一席,乃上上之座。
侧看,眉骨处棱角分明,清河王殿下的眼眸是狭长的,带着几分雍容,几分闲散,倒是有些像先皇。
他唯有那高挺的鼻梁却是像极了他的母妃。传闻,宋贵人之母其实是乌桓王族之脉,所以,鼻梁也是颇为高挺,而原本安俟公主却长得和清河王不同,清河王的面貌还是实打实的汉人面貌,而安俟公主,眼窝深邃,尖翘的下巴,微卷的棕发在日光下就与他人不同,而那双水灵的桃花眸更是与其母妃一模一样。
耿夔等不及下人摆好茶具沏好茶水,匆匆地就行了一礼,说道:"殿下,今日事有蹊跷。老臣特来商量对策。"
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遍后,清河王沉默了片刻。
耿夔一心认定是阴家的人捣鬼,愤然摇头。清河王却若有所思,打量着耿夔的神色,心中忖度着。
此事若是阴家所为,倒是并没有什么必要插一手。
但是,如若是谁在打幌子。
清河王蓦然吩咐身侧:"去,找人盯着耿府。"
"殿下,你不寻人去盯着阴家,盯着我府邸做什么!"耿夔摇摇头,语气蓦然间薄怒,"莫不如今老夫说的话,竟然让王爷这般地不信……"
"耿将军不是已经命人盯着阴府了么。"清河王缓缓勾起嘴角,"那就等等看吧,到底是阴家先露尾巴,还是你府里先现端倪。"
茶沏好,清河王刘庆端起,闻香片刻后,细酌慢饮。
若只是阴府,自然是无谓。
怕就怕,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
邓府。
日中时分。
烟罗复命而归,并无重伤,只是大腿处被箭羽擦过,一片暗色蔓延在腿侧。然而,她见到邓骘的时候,却并未看到他往日里的神色,心下一忖度,朝着身边的人打手势:窦南筝呢?
身侧的人看了一眼邓将军,摇摇头,烟罗眉头微微皱起,难道计划出了变故?
她继续打手势:那,扶桑公子呢?
身侧的人又看了一眼邓将军,复而又摇头。
不对,如今已然未时,怎么会。
府门外一阵轩然,邓骘几乎是立刻抬步朝外走去,却看到耿峭瘸着腿,捂着手被人搀着进来。邓骘心中猛然一沉。
"大事不好!邓将军,嫂子,嫂子她……我不知何人埋伏在府门外,嫂子她……"耿峭顾不得伤,三两布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邓骘面前,一只染血的手抓着他的衣袖,"是阴家?不,不……是清河王,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他一放出邓夫人病重的消息,管事便果然顺着老爷的吩咐,预备将此刻伪装成邓夫人的窦南筝悄然运出府邸,却不知为何,府门外却有一位武功绝顶高强的黑衣人,恍若是早已生疑,一暗针飞出,掠过当时盖在窦南筝面上的轻纱一角,虽然轻纱只是扬起一瞬间,但耿峭很确定,那黑衣人定然看到了她的脸。
果不其然,那黑衣人并未多作其他,直接逼近将人抢走。身法怪异,腰间别着左右双鞘,但始终一把也未出鞘,只是用手心里一把短匕伤人。
是清河王府的人,一定是。
烟罗走上前来,打着手势:将军,不若,先让烟罗去清河王府一探。
邓骘却有几分出神,他猛然望着耿峭:"那她呢?"
耿峭急怒而虚弱的脸色,瞬间也愣了一下:"她?她没有回到邓府吗?不可能,她……"
邓骘眸色利光乍现,猛然揪住他的领子:"我说过的吧,运送窦南筝我会找人接应,你需要做的,是跟着……"
"你接应到哪里去了!"耿峭也蓦然间暴怒起来,挣开邓骘,指尖直直地指着他,"你们一个个都一副掐指会算的模样,可是现如今算是怎么回事!在我耿府还好,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忧,如今到了那清河王府,她可还要如何保住性命?!"
耿峭伸出的手攥成拳头,愤恨地一甩而下,望着邓骘:"我不管,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清河王府把她救出来,我不再信什么谋略计划,管它劳什子破事,直接把人抢出来就是!"
"你还不明白吗?!只要窦南筝一日咬紧牙关不交出兵符,无论她落在谁手里,都不会轻易丢了性命!"邓骘转头望着烟罗,"不用硬闯,命人试着和清河王府里的内应传递下消息,看看清河王府今日是否有什么异常。另外,传信莫语,他应当正在盯着窦南筝。"
然而,话音未落,天空中一声鸟鸣,淡青色的鸟儿飞旋而下。
邓骘拆下鸟腿处的布条,打开后一看,脸色凝重。
莫语跟窦南筝,竟然跟丢了。莫语是邓府里轻功次于烟罗的人,他暗盯窦南筝,没有当即出手必然是做过判断,他与那人动手并不占优势,然而,却不曾想,对方夹带一个人质,莫窦南竟是跟都跟不上。
劫走窦南筝的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真的是清河王府。
清河王府果真卧虎藏龙,竟然还有这般人可遣用吗?
无论如何,清河王刘庆非善,清河王府虽说插入了暗线作以内应,但也并未探寻到太多,整个清河王府于他们而言依旧是一团迷雾一般捉摸不透。
烟罗应声而去。
邓骘抬头望了望天色,未时约莫已过了一刻了。
她那里,却还是半分消息也没有。
来回踱步半刻,他蓦然提步向外,却正巧碰见了翻墙而入的莫语。莫语脸上被划了一道浅口,朝着他行礼:"属下无能!"
"如何。你和那人交手了?"邓骘一只手半扶起他。
"眼看着就要追不上,我只得预估他的行路,走偏捷径孤注一掷截下了他,想着套套招也是好的。那人戴着黑纱斗篷,我想削了那黑纱,故而出手快狠,却不知他单手刚掏出腰侧的一把刀,那道法密如细网逼得人连连后退,一时间完全招架不住……"
"所以,你竟是连他的样子也没看到?"邓骘指尖冰凉。
莫语不做声,却是默认了。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心直口快地说道:"但是,我总觉得,那刀极为眼熟……但也不确定,兴许,是一时看错……"
邓骘凝住,偏过头声音微扬:"说!"
莫语噎了一下,咬咬牙,说出了两个字。
邓骘眼眸一颤,陡然睁大,眼底染上了惊骇的光。
-
皇宫内。
殿中金雕香炉内檀香袅袅,安顺公主指尖略挑起床幔,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回过头,同刘肇对视了一眼目光,蓦然间感慨一般摇头:"竟然真如你所说。我不明白,素来不主动涉入纷争的邓骘为何……"
"想要左右逢源,就得有有本事拿捏得住才成,否则,变成进退维谷了。"刘肇悠然薄凉地说道,抿了口茶水,余光扫过窦南筝。
"邓家,终归还是走错了这一步。"安顺公主摇摇头,转过身去,望着烛火闪烁,拿起细剪,剪去些许灯芯,屋内更暗下几分。
"无妨,于弊害,还是清河王那头多得罪些。此事一旦挑明,邓家同清河王,这嫌隙可算是补不回来了。只是由此可见,这邓骘心思多变,只怕也是难用之人……"刘肇暗下思忖着,又望了一眼窦南筝。
窦南筝手里的权必卸,但是,她如今是耿家人,这权如何卸给何人,却是个令人同疼的问题。
他曾暗示窦瑰另娶千乘王刘伉内兄之女,这样的话,此权就是压在窦侯爷府也无碍。然而,那窦瑰却也是固执之人,整整七年为亡妻固守分毫不退让。
门外轻响叩门声,得到应允后,郑众躬身而入,手上取着细竹简,高高举过头顶呈给刘肇。
他看过第一支竹简后,眉头轻蹙,安顺公主不由得问道:"怎的?"
刘肇却并未马上作答,反而是思索了片刻,才自语一般低声喃喃:"这邓骘,怎的就娶妻了,娶的是哪家府上的人?"
垂眸,再细看第二支竹简。
他眼中闪过疑惑的光。
竟是半分也打探不出来吗。这个邓府,未免也裹得太严实了些。
蓦然间,他又想到了什么。
招手示意郑众靠得近些,眼中暗光流转:"暂时先别往邓府里头钻了,去,探探上次邓府里的乐姬。"
郑众点头应承,复而说道:"明面上的是上次就已经探出来的。此女名为书娆,是寒月坊年初入的乐人,年中挂牌为乐姬,但从未迎客。说来奇怪,按着乐坊里的说法,她以笛为长,可实际上,这笛声平平,到底也只是个乐人的资质,想来,邓府里也是有意提携,大约此人当真和清河王府……"
"嗯?"刘肇略一侧首,察觉有异,"笛声平平?"
"是的。故而,此人确是有些谜团。"郑众抬头望了一眼刘肇,却见他眼神略变了变。
"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夜探邓府。"刘肇思索着什么,起身踱步,尔后又蓦然停住,回过头来望着郑众,"仔细探探那乐姬,看她吹笛究竟如何。"
"陛下,不先深入查探一下她的身世吗……"
"不,如若她当真只有乐人之资,那么,就不必再探她,而是查另一个人。"刘肇目光闪烁了一下。
"谁?"
"那一日同在当场的那一位腿有伤残的少年,那个邓府的第一门客。"刘肇下颚略扬,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如今想来,那一日他甚至并未过分注意到那个少年,而邓骘,也似是颇有几分僵硬古怪,怎么如今回想起来,才察觉到这蛛丝一般的异样所在。
门外驻守的行夜,眼眸一抬。
那一日邓府的笛声,他并未多作思索,以为便是那乐姬所吹。但是如若她只是区区乐人之资,如何吹得出那样的笛声。
密不透风的邓府。熟悉的笛声。邓骘未见红帖不昭天下而娶。还有今日,素来不涉斗争的邓家插手窦南筝之事。
如果说吹笛的不是那个乐姬。
那么,是那个少年?
刘肇回过头,看着窦南筝,思索着什么。
"邓府多年来的缜密,究竟是在防谁。"刘肇心中陡然又生出那样的疑虑,声音低沉了几分。
这七年来,他一直在疑心之事。
但是,这念头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压下去,因为这不可能。
如若她当真……那么,邓骘绝没有本事令她销声匿迹。
她会来寻他。
如果她活着,无论爱恨,她会来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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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邓骘大步跨到岩溪面前。
岩溪悲痛地点头,肃穆地说道:"真的死了,来不及放出任何消息,安插在清河王府的两个细作,同时都被暗杀了。我想,她们一定是查出了什么。莫语不是说吗,窦副将被武功绝顶的人劫走了,如今清河王府又生异样,不会错的,劫走窦副将的人,一定是……"
莫语听着,不断地点着头,但听到最后一句时,蓦然间看向邓骘,然后用力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
"劫走窦南筝的,应当是……"
是陛下的贴身密卫,行夜。那腰侧两把快刀,瞬时斩杀性命的气魄,莫语有九分把握,那人就是行夜!
一瞬间,在旁边的耿峭被彻底搅晕了。
怎么回事,窦南筝被悄无声息地劫走了。交过手的莫语说劫人的是宫中一等密卫,但同时,清河王府又生了那样大的动静。
窦南筝,现如今究竟是在谁的手上?
看向身边的邓骘,却见他也是一团迷雾的模样,但是瞬间,他浑身狠狠一颤。
"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耿峭忙上前扣住他的手腕,邓骘却陡然一个覆手将他狠狠甩开,他本就重伤,踉跄了几步直接跌在地上,咳出了血沫子,"你……"
莫语赶忙扶起耿峭,也是满脸惊骇地望着将军。
"腰侧金铁双刀,携人轻功犹远胜莫语,此人,一定是行夜。劫走窦南筝的是当今陛下无疑!"
岩溪看着将军的神色,心下也是重重一沉。
难道。
邓骘回过头,目光恨绝如刀,几乎要将耿峭千刀万剐,"扶桑。"
"在清河王府里扣着的——是扶桑!"
耿府生异之时,敏锐如夜鹰的那两方,雒阳城里一点儿风声也是千里传音。故而,都在耿府外埋了探子盯着。
而世事叵测,毫厘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同一个时刻,刘肇派出的行夜,截下了府西而出的窦南筝。而清河王的人定然是盯着耿府东门,截下了形单影只的扶桑!
莫语反应迟钝些许,还在思索。岩溪却是一点就明,霎时间明白了如今危急的形态。
这明明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本就是千百般的风险,如今可真是行差踏错不仅并没有救下窦副将,还把扶桑公子赔进去。清河王若是借着扶桑公子再套出些什么,只怕是要赔进整个邓家!
岩溪愤然怒叹,咬着牙,一时间心如焚火。
所以说,这窦南筝,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决定非得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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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王府。
双手以铁链缠绕牢牢缚在木架之上,双足踮起脚尖勉强触地,铁索紧紧扣住她的脖子,让她呼吸有些困难,然而意识还在迷糊中的她,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抽了。"
脚下的踮板猛然抽去,一瞬间重量全都系于被细锁链缠绕的手腕和脖子处的铁链,如同镶肉嵌骨的疼痛在手腕处猛然袭来,而同时脖子被勒得几乎喘不过半分气来。
几乎是霎那间,她就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睁眼的瞬间,余光看到的是一身月牙白的颀长的身影,很快,因为闭息眼神又模糊了,脖子处的锁链松了松,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腕处却是更加疼痛,仿佛要被生生折断。
她记得,出耿府的时候,忽然间就被拉入一隅角处,背脊一痛眼前瞬间黑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人醒了。"上前查探的狱卒,扣着她的下巴,左右晃动着,仔细打量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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