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处,一排灯笼微亮,红灿灿的光晕开无月的黑夜。
素白薄衣,青釉坐在走廊尽头,倚着栏杆,发髻只是挽起,并没有花心思梳理,此刻看起来她整个人却更加简约素净。
她取出袖中的小瓶子,将将上面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倒在一块帕子的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帕子的一角擦着十指指甲边缘。
那是见血入髓的□□。
青釉和她说过,到最后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有最后一种方式得到朝月璧的。
那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所谓国之丧玉,便是两代国戚三代皇亲薨逝之时,用来镇魂超度的生死之玉。
三代皇亲她无力动手。
但是。
极远的走廊另一头脚步身响起。
窦瑰边走边解下身上的披风,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就为她披上。他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劲,问道:“自从那一天起,你就这样安静孤僻下来,是受到惊吓了?”
她不答话。
他看着她,亦是沉默。
良久,他坐到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说道:“若我不再是窦家的人,若我不再是侯爷,你可还愿跟我一世?”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若他不是窦家人。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以这唯一的意义存在于她的生命里。
若他不是窦家人,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她的一生,都是为复仇而生。
心中这样想,她却微微笑然,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窦瑰看着她许久,说:“这几天,我想了很久很久。我窦瑰是窦家的男儿,自当与我们族人一生共荣辱。我曾无比庆幸我与生俱来的地位与荣耀,因为我以为我可以用它来保护我喜欢的人,给她想要的一切。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我,一直在带给你伤害。”
夜风很冷。青釉从没听过窦瑰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她瞳孔缓缓放大。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一直都是信心满满的,无论是上战场离别那一刻,还是接她入府,信誓旦旦说要保护她那一刻。
青釉忽然有些预感,她缓缓地试探性地说:“所以,你现在要我走?”
窦瑰想说什么,又像是在酝酿。而这沉默的一瞬间,青釉已经站了起来——如今朝月璧触手可及,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如果离开窦瑰,岂不是功亏一篑?!
“阿瑰,我不在乎我的生死,你不能……抛下我。”她喃喃,转而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他反握着她的手,安抚着她,说:“我没有要抛下你,青釉。我是想……”
他要抛下她。那么,是你逼我的。
青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十个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双手环住他的肩膀,说:“你要我走,我还能不走吗?只是……我但求与你共存一夜,这一生,也就无怨……”
窦瑰,不要怪我。你死,我才能见到朝月璧。
你不是说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那么——
可他却分毫不动,他拨开她的手,她愣了。尔后,她却被他紧紧抱住,几乎喘不过气,他说:“我没娶你,就不会碰你。这是我对你,最起码的尊重。青釉,我没有要丢下你,不用这样慌……”
他沉默了许久。
终于缓缓放开她。
“青釉,三年。此后三年我将为窦家荣辱争战,若我侥幸未死,三年后,我带你……永远离开雒阳城,可好?”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
青釉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他是侯爷,与生俱来无尽荣光。
她只是再卑贱不过的舞姬。
他可以一生逍遥,永不上战场,在他贵为太后的姐姐和身为大将军的哥哥的庇佑下,即便他功勋寥寥,也没人可以撼动他半分尊荣。
可他却要用性命厮杀,还清窦家的养育之恩,携带之荣。然后用剩下的一生,与她一起过活。
青釉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盯着他。他以为她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可她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人生,阿瑰,我绝对不会离开雒阳。”
“即使到最后,我挫骨扬灰,也绝对……”不苟活。
他呆了一瞬,尔后帮她理了理鬓发,说:“这个我早已想好。不止这些,万一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也希望你,依旧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青釉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笑意。
“你可知,我府中有太上皇御赐之物。拥有它的人,除了弑君,叛国,余罪皆不可杀。几年前,清河王刘庆曾将它赠与我,借此拉拢将军和太后……”
青釉眼眸陡然瞪大,她腾地一下站起来。
难道?!
窦瑰的微扬的嘴角如同春风煦暖。
但她每一寸骨血,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冰凉。
“朝月璧。”他也缓缓站起来,摸着她如瀑的青丝,说:“只要你能拥有朝月璧,即便来日我战死沙场,它也能保你一世安然。”
脑中仿佛有什么炸开。
青釉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但是似乎已经没有感觉了。
朝月璧。
他刚刚是说,朝月璧!!
她此刻的眼里只有窦瑰的笑。
十年的谋算,风若费尽心机也没能得见一分一毫的朝月璧。传说能够扭转梁氏命运,潜藏着惊世秘密的朝月璧。阿娘临死嘱咐,阿姐用性命也要守住她,染尽鲜血的朝月璧。
一切都如同一场梦境。
“你会后悔的……”青釉蓦然抬头,嘴唇发白,她看着窦瑰,喃喃,“阿瑰,你会后悔。”
他不置可否,只是帮她拢了拢披风,扶着她的肩说:“夜风寒,我们还是回屋吧,我守着你睡,不用怕。”
-
次日清晨,她醒了,窦瑰已经离开。窗外忽然有鸟儿啼叫异常。她环顾四周,掩上门窗唯独留下向南的一扇,有鸟儿飞入,她取下鸟儿腿上的布条,上面写着:可死?
她拿起刀顺手割下裙尾的布料,写了几个字,回了信去。
然而不出半盏茶时间,鸟儿又回来了。
这一次布条上只有六个字:璧沉雪,剑夺命。
短短六个字,青釉却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
门忽然被推开。她心中一惊,默不作声,动作自然地把布条塞回袖口。
她心中却有了犹豫。她上前去帮他脱了外衣,晾好,然后说:“听说你上战场的那一把剑,是一把绝好的剑。”
“嗯,不过十几年了都是素剑,自上次第一次上战场,才带着它见了见世面。剑倒是好剑,为我斩断了好几把敌寇的刀刃,只可惜执剑之人不怎么样。”他自嘲了一下。
“就是奉在你书房的那一把吧,不如你上战场前,就把剑放在我这儿,我帮你理妥当剑鞘,看上面倒是沾了不少灰……”她无意地说道。
窦瑰笑:“那剑锐利得很,还是不要拿来,免得伤着你。”
青釉眼光暗转,嗔怪道:“你们真是一点也看不出女人的心思,我这是偷偷做了个璎珞,想要替你挂上,你非得让我明了说。”
窦瑰看着她,恍然大悟,赶紧作揖赔罪道:“是我错了,夫人。这就去给你取剑来。”
说着就要往外走去,青釉叫住了他,把衣服披在他身上,理好了衣物,才说:“就这样唐突地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窦瑰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还没娶进门,就这样管我,你本事这样大,看来日后等我们离开了雒阳城,还得靠你养我了,夫人?”
她佯装薄怒,纤手推他一把,说道:“快去吧你。”
看着窦瑰远去的身影,她跑回房中,想要把刚刚的布条烧了,奈何刚刚走到灯火前想要烧,门却又一下被推开,伴随着窦瑰朗朗的笑意:“还说管我,连腰带都忘了替我……”
他话戛然而止,看着青釉的动作,表情忽然顿了一下。
窦瑰目光闪过一丝狐疑:“你在烧什么?”
青釉心一沉,说:“地上的碎布条儿捡着烧了,怎么了,忘了腰带是么?”布条沾上灯油和火花一下燃起来,烫着她的手,她不禁一呼下意识松开。
还剩下一小块布,但此刻若是捡起继续烧窦瑰会更加疑心。她抬眸,窦瑰却正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说:“怎么样?没烧着吧?”
她摇摇头,他就怪罪道:“什么碎布让下人们打扫好了,何必如此费周折,还烧得屋子一股子味道。”
她点点头。窦瑰要她帮他拿了腰带来,她赶紧跑到里屋去拿。
窦瑰弯下腰,看到没烧完的那布条上有一个字:璧。
他表情微微一变,捡起布条,他看出,这是她裙裾的布料。
她再走出来时,他瞥了一眼她的裙角,果然有破损,那破损之处利落均匀——分明,是用利器割断。
他默不作声许久,青釉看出他心中有事,说道:“怎么了?阿瑰,你的腰带,要我帮你系上吗?”
他点头,抬手,她帮他系着腰带。
“青釉,就算天下人都算计我,你也绝对不会欺瞒我一点,是不是?”他忽然淡淡地说道。
“嗯?”青釉抬眸,想到他是为刚刚布条的事情起了些疑心,刚刚布没烧干净,些许是他看到了上头有字,笑了笑说道,“好啦,实话同你说吧,前几日我绣东西呢,可是绣出来竟然这样不成模样,便又偷偷剪碎了,再烧掉。哪里知道竟被你看到了我烧这最后一块……”
窦瑰表情一顿,语气如风:“哦?”
“怎么,你不信?”青釉笑然,走开两步说,“系好了,阿瑰,以后每一日我都为你系腰带好不好?”
窦瑰看着她,良久,说:“好。只是下次绣东西,再丑也要拿给我。你怎么能偷偷把我的手绢儿撕碎了烧掉呢?”
青釉背过身去,嗔怪道:“谁说手绢是要给你的了,自作多情。”
窦瑰笑了笑,从背后抱住她,说:“青釉,这雒阳城中素来尔虞我诈,我看到的一张张都是伪善的嘴脸,幸而,我遇见了你。青釉,在这雒阳城中,只有你绝对不会欺骗我,对不对?”
“对。”青釉抚摸上他的手,说,“我爱你,我绝对不会欺骗你。”
窦瑰眼中陡然眸光暗闪。
他松开她,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青釉若有所思。窦瑰走远了,她换了身衣服,把门外的侍女唤了进来,说,“去弄些刺绣的东西来,还有,把我刚刚换下的那套衣服拿去丢了。”
侍女领命。拿着衣物走了出去。
走到拐角处,侍女却陡然想要一阵惊呼,然而她的嘴被迅速堵上,良久,她捂住的嘴被松开,她才赶紧跪了下来,喊道:“侯爷万安。”
窦瑰盯着她双手扶着的雕花托盘上的素白裙,看着上面整齐的裂痕默不作声。
“她要你做什么?”窦瑰淡淡然。
“要……要……要奴婢拿去悄悄丢掉……还要奴婢,找一些刺绣的东西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侍女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素来亲切明朗的侯爷,此刻虽然面无表情,如此震慑阴郁。
“拿去。”他松开布料背过身去,挥了挥手,仿佛都不想再看那不了一眼“丢掉吧。”
侍女惟恐着点头,软着腿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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