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到四月,花园里几乎所有的花都开了,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本来花期在五月的蔷薇,居然在一夜春风之后,出乎意料的开出了花朵,粉白相间的花朵映在青翠的藤蔓间,爬满了整座游廊,这蔷薇的香味极浓,似乎整座督军府都被包围在一片花香之中。
杨锦心的工笔花鸟图早已完成了,佟少夫人在妇女会组织的拍卖募捐会,却抱歉地通知她要延期。这是由于难民事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金陵城继续笼罩在一片混乱之中,这段时间,各官家太太,几乎都不怎么出门,连最基本的应酬都没有。
秦慕阳已经称病很久,每天都待在府里,连前线的军情报告都由赵志军送来,等他做了批示,再有廖勇去传达。总统府里时不时地会来人探望,连带着楚玉都被拉来演了几出戏。尽管偶尔能从报纸上看到关于前线取胜的战斗报道,但金陵城内却没有了以往的祥和气氛,杨锦心不懂政治,但也隐隐明白,是因为总统府被围,而秦慕阳晦暗不明的保守状态,才引发了现在这一系列的不良后果。
督军府的早餐照例在七点的时候开始,杨锦心仍旧捧着碗喝粥,自从她流产后,每天总有喝不完的各种补品,早餐也是每天不重样的各种粥,这让她有些无语,但是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秦夫人照例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慢慢喝着牛乳,秦书瑶已经很久不跟家人同桌吃饭了,而秦慕阳这段时间以来都会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看一下这个。”
秦夫人的脸色变了变,将报纸推到秦慕阳面前,而秦慕阳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鸡蛋剥了壳,放到杨锦心面前的盘子里。
“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种情形,在这些日子里每天都要上演好多遍,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秦夫人还继续将报纸推了推,声音有些急切地道。
“你赶紧看一下这个!”
谁知秦慕阳仍是没有去拿那张报纸,而是舀了一调羹皱喂进嘴里,有些含糊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民众呼吁总统下野么。”他淡淡的语气,就像在说起一件家常小事。
“你怎么知道?”秦夫人惊讶地问道。
杨锦心也吃惊地抬头看向秦慕阳,瞪大了眼睛,伸手就拿起了桌上的报纸。果然在头版头条上就是一幅巨大的照片,模糊的照片上,仍然能清楚的看到示威的人群中举着巨大的横幅,报纸上也用大篇幅的文字,呼吁政府必须尽早解决难民事件,更是言辞犀利地掀起了要求楚文甫下野的强烈呼声。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锦心也不解地看着秦慕阳问道。
秦慕阳缓缓放下调羹,屈起手肘撑在餐桌上,十指相交,看向秦夫人和杨锦心,脸上慢慢浮现出大大的笑脸,阳光炫目得模样。
“任他谁当总统,也挡不了我们吃饭睡觉是吧,你们就别操心了!近几天又不知道会有多少官太太要来家打牌了。”
杨锦心心中重重地一跳,皱着眉看向秦夫人,而后者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恢复了一贯端庄的模样,也看向杨锦心慈声道:“那你这几日也就不要出门了,万一来了客人,我也好介绍你们认识。”
“哦!”杨锦心仍是满腹疑虑,只得答应着。
大厅里一阵电话铃声传来,接着就听到秦慕阳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他那话音刚落,就见小丫鬟跑过来,一边向着三人行礼,一边对杨锦心说道:“佟少夫人的电话,找太太的。”
杨锦心正疑惑徐湘玉找自己干什么,就听秦慕阳带笑的声音说道:“赶紧去接吧,一准儿是好事的。”
杨锦心刚在电话里跟徐湘玉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被门外传来的争吵声引走了心神,徐湘玉大概也觉察到了她已心不在焉的状态,连忙说了两句要紧的,就匆匆说了再见挂了电话。杨锦心刚挂上电话正准备往外去,就听见一声尖利的怒吼,接着楚玉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你算什么东西,我好歹也是秦家的少奶奶,我今天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我!”
话音刚落,人已经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天青色旗袍,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绾起,皮肤没有了往日的白皙,取而代之的是略微蜡黄的面色,带着明显的黑眼圈,眼袋浮肿,眼白布满了血色,乍一看上去,竟像老了好几岁。她也看到了杨锦心一脸的愕然,却只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赵志军伸长的手,踩着高跟鞋就急匆匆地走进大厅来。
杨锦心心中一凛,立马想到了刚发生的事,就这一想着就迎着往上走了两步,楚玉快步而来,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少奶奶……”
杨锦心话还没出口,就被楚玉侧身狠狠一撞,脚下不稳差点摔在地上,被后面跟上来的赵志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杨锦心朝赵志军点点头,也急忙跟到餐厅里去。
“秦慕阳,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爹!”
刚走到餐厅门口,就听到楚玉愤怒的质问声,杨锦心正准备走进去,却被赵志军突然上前半挡住了她的路,她惊异地望向他,就见他轻轻朝她摇摇头,杨锦心已经迈出去的腿,不自觉地就收了回来。而餐厅里面,还继续传来楚玉的质问声。
“即使你再不喜欢我,他总还是你的岳父,你为什么帮着外人来对付他!”
“我爹坐着这个位置,能给你提供多少便宜,你要的军饷,哪一次不是我爹千方百计给你筹的,就连你现在这个军事主席,也是我爹给你的!”
楚玉越说越气愤,说道最后,已经能明显听出她的粗喘声,那样尖利又凶狠的声音,她每吐出一个字,都让杨锦心随之一抖。
她说:“我爹说的对,你秦慕阳,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锦心不知道,餐厅里的秦夫人和秦慕阳在此刻会有怎样的表情,她反正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收紧,那种感觉就像当初她得知姐姐给她下了药,亲手将她送上不归路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被亲人欺骗背叛的感觉,尽管,秦家人并不一定将楚玉当做亲人。但是,她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无论有着怎样的误会和怨恨,相处久了总会产生一种依恋的情感,更何况,秦楚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就相识,楚玉曾那样的爱着秦慕阳,或许,现在的她仍然爱着!
“我爹对你不薄,老帅去了,如果不是我爹给你撑腰,就凭你这个黄口小儿,怎么能安稳地做上现在这个位置!”
杨锦心顾不上赵志军递给自己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走到餐厅门口,就见秦慕阳根本就无视楚玉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仍旧不紧不慢地喝了杯中的牛乳,拿起餐巾擦擦嘴,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他没有穿军装,就那么一身寻常的云白色暗花锦缎对襟衫,没有上发胶的短发看上去有些蓬松而柔软的样子,他这一向一贯如此,整个人的气质温和了许多。
他慢慢朝楚玉走过来,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那黑瞳里尽管没有了以往的冰冷,却依然压迫着楚玉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杨锦心清楚地看着楚玉慢慢地发起抖来,高跟鞋踩在餐厅没有铺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脚下一滑,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反射性地伸手想要攀住秦慕阳,但是后者却一脸嫌弃地扬手打掉了她伸出来的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玉摔在地上。
秦慕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玉,眼中尽是轻蔑的神色,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冷得好似寒冬里刮过的风,打在心上生疼。
“我倒要看看,没有我这带着兵的黄口小儿,他楚文甫的位置坐不坐得住。”
说完,就跨步绕过了楚玉朝杨锦心走来,杨锦心看着他的脸上又带上了和煦的笑容,与刚刚那个仿佛修罗一般的他判若两人。他牵起她的手,温声问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出去吃。”
杨锦心看着他的笑脸有些发愣,心里一片冰凉,被他握住的手隐隐有水渍渗出来,她瞥眼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楚玉,又抬眼看了一眼秦慕阳,眼帘垂下来,手也随着挣了挣,淡漠地道:“我不去了,等一下佟少奶奶要来做客。”
“正好,我也等着见她一面,这个时候,恐怕她最想见的不是你,而是我了!”
秦慕阳五指张开,展开了杨锦心捏紧的手指,与她五指相扣,依然朝她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拉着她就往大厅里去。
秦夫人在楚玉来闹过之后脸色就有些不好了,从餐厅出来就回了房,杨锦心惦记着徐湘玉要来,捧着一本书坐在大厅里等她,而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的秦慕阳真就陪她在大厅里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杨锦心认不得上面的文字。
他挨得她及近,一手将她圈在怀里,让她倚在他的肩头,右腿盘起,左腿屈立在沙发上,那本书就被他放在膝盖上,一派闲适的模样。但这幅样子也不能见客,杨锦心抗议了两声,但最终无效,也只得由了他去。
“你这个是英文版的《人间喜剧》,书房里有原版的,怎么不看?”秦慕阳瞟了一眼杨锦心手里的书,问道。
杨锦心暗暗翻了白眼,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看不懂法文。”
“哦,不过你放心,就算你连华夏字都不认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杨锦心有些哭笑不得地仰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一时有些气闷,伸手翻了翻他的书,没好气地问:“你这个是什么书,全是蝌蚪文?”
“呵呵……”秦慕阳一阵轻笑,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这是俄文,不是什么蝌蚪文。”
“这书叫什么名字?”杨锦心没想到他还看俄文书。
“《母亲》!”
秦慕阳无意的回答,却在杨锦心的心湖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了。
“是……是高尔基的《母亲》吗?”
“你连这也知道,真是让我惊讶!”
秦慕阳挑了挑眉,捧着她的脸,就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然后又转头去看书,没有再逗她。但是杨锦心再看向他的侧脸时,心中早已不能平静了,如果这里的高尔基还是她所知道的那个高尔基的话,那么这本《母亲》就应该和她所知道的那本一样,他会在这个时候,看那么一本宣扬革命理念的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