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夜,有些凉,风吹动马车的幔帐,发出扑呼扑呼的响声。车帘子挑开着,金钰坐立衔着根草根子歪坐在软垫子上,悠哉望天。夜色已暗,整个头顶头变成幽蓝色的,天色极好,一轮明月挂在山顶,银辉万里,月色如水。耳边是似有似无的虫鸣声,隐约还有溪水的声音传来。金钰第一次出远门,还想抛开了一切恼人的心绪,一心只想享受这样的静匿的景色。
出门之前,金钰和金铉吵了一架。金铉不同意金钰去碾子沟,原因很简单,一个女孩子,出远门不安全。金钰一叉腰,瞪着眼睛问:“我不去,你去?你去作坊谁管?”金铉听了就不反驳了。金钰是个木工盲,虽然生在金家,一家上下都以木工为生,可她对木工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不能怪她,她实在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子承父业,撑起金家的生意。后来的很长时间,金钰一直在想两句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有一句就是,艺多不压身!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这个家要是自己再不挺起来,估计就完蛋了。
陈刀把子被指派随行,他熟悉路,年纪也大,人又比较稳重,而且从父辈就跟着金家干活,对金家也算忠心。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小厮和两个作坊上的工匠,都骑着马。马车只套了一辆,金钰坐着。金钰本来也不想坐车,想和大家一起骑马,也好显示自己不脱离群众。可陈刀把子说,从岳城到大梁子山就要四五天的路,进了山坳子还要走两三天,然后才能上大道,二姑娘要是骑马,估计人就得被颠散架子了。
金钰是个姑娘家,马会骑,但是并不熟练,毕竟没有多少骑马的经验,思来想去,也就坐车了。金钰想的比大家还多了一层,毕竟自己是女的,走远路确实不方便。这倒不是担心男女有别,主要是这年头,就算金钰心里对男男女女的事儿不在意,可架不住别人在意啊。走远路,荒山僻岭的出个女的,这事儿还真挺吓人。所以金钰特意换上的金铉的衣裳。从操就业,来了个女扮男装。
穿男装对金钰来说不难,反串这活毕竟以前有基础,可穿上男装之后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啊。以前那是九岁,身体还没发育,现在14岁了……咳咳……胸前的两个鼓包和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有点不协调啊!不过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虽然天气还够冷,不过也不妨碍金钰在外面套上个硬缎面的马甲。重点是面料,一定要硬缎子的!这样硬挺!不显身形!
车往一路往大梁子山走,错过了宿头,就在野外歇一晚。这里离村子不十分远,还不算偏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梁子山了。金钰抻着脖子看了半天,问:“那就是大梁子山?”
因为就地歇息,陈刀把子早就下了马,自己拣了个树墩子坐着,听金钰问她,就到马车前回话:“那就是梁子山,照咱这么走,我估摸着明天晚间就能进山了。”
“晚间进山可不好,大梁子山附近有村子没?”金钰说。
“我记得山脚下有个小村子。”陈刀把子回
“明儿咱在那村子里歇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进山坳子也不晚。”金钰一想晚上走山路,就觉得危险,毕竟基础设施不健全,连个路灯都没有。再说山里不是还有野兽神马的吗?好怕怕……
陈刀把子不太同意:“山坳子里就一条路,没得迷路,就算是赶夜道也没事,可耽误一天,就冷一天,要是在山坳里赶上雪就全完了。”
金钰想了想,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晚上进山……她习惯性的咽了口唾沫,说:“等到了梁子山再说吧。”
陈刀把子预计的没错,金钰一行人赶到梁子山下的那个村子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远远的能看到夕阳落山时映出的红霞,一缕缕的云彩扭捏的漂浮在远处,被最后的阳光照的变成了金色。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这个时辰正是做饭的时候,他们找了个靠山的农户家住下。女主人预备了一锅热粥和大饼子,就带着孩子们到外屋地单独吃去了。山里人大多朴实憨厚,金钰给了半吊钱,主人家还执意不要。晚饭并不丰盛,粗茶淡饭的味道却极好,金钰吃的很香,吃完了饭就裹着棉袄到院子里闲坐。南飞的候鸟这个时候早就飞走了,留下的雀鸟都在这里越冬。院子门前有棵参天的白杨,树冠上的叶子已经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几片飘飘摇摇的,似乎下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落下来。
“小公子快进屋,夜里冷的很呐。”男主人推门出来倒水,见金钰坐在外面的小凳子上望天。这家的男人姓王,是这个村子里的老户,祖祖辈辈开山种地,村里人都叫他生子。常年农耕,风吹日晒,便使生子有了一张黝黑泛红的脸。
金钰笑了笑,说:“不冷,今年润五月,都这时候了天还不冷呢。”
“山里的天不好说,要是冷,一晚上就能结冰。”生子将木桶提回来,撂在一旁,又转身到院墙边,将散了的苞米秆子捆好,问,“要说这条坳子好些年没人走过了,平常也就我们村的人打猎,挖野菜啥的才进去,你们怎么想着从这走?”
金钰便告诉他,他们是去碾子沟买木料的,往年走的十家屯如今被蒙古人占了,只好绕远走这条路。
“走这条路你们可瞅准了,坳子里有个沟,沟不深,也就一人来深吧,可常年长着野草,不细看就看不见,人掉进去没啥,要是马和车掉进去,想弄出来可费劲了。”生子干活很利索,几下就捆好了秆子,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手,又嘱咐了一句,“可要仔细些。”
金钰点头应着,叫生子坐下来闲聊,问他进山坳的路怎么走。生子土生土长,对山坳子很了解,告诉他山坳子是个风口,一年四季风都很大,他们进坳子走上一天,前面就看不见路了,其实那就是个转弯,也就只有转弯的地方能避风,夜里可以宿在那。过了转弯,再往前走不出几十里就能看到坳子头了。
生子是庄稼人,三句话离不开庄家。虽然蒙古人屡次来犯,可梁子山脚下却还太平。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家里种的苞米除了交上皇粮,余下的还能换些钱。金钰应声听着,问生子这里能不能种菜。生子笑了,笑的憨厚:“小爷,您别看我们这是山地,可地好,别说是菜了,我们这种啥长啥,我听说往南边去都是些黄土地,那地不能和我们这儿的比。”生子说着站起身,往东面一指说,“村东的老刘家今年还种了两拢山花椒,说是药材,还能卖钱。”
岳城在北边,在金钰的印象里,这里的药材只局限于人参和鹿茸,听生子一说山花椒是中药,她才想起来,这几年爹和爷爷有病,又有二奶奶一年到头病病歪歪的,金钰成了请郎中专业户,煎药熬汤神马的简直是驾轻就熟。所谓久病成医,她对中药虽然不懂,但是药方子看多了,总记住几样,山花椒就是五味子啊。
五味子?这里原来可以种五味子?
换句话说:五味子是可以种的?
难道古人得的中药不是需要背着箩筐到深山老林里去采摘吗?哪个啥……童子不是说,师傅采药去,只在山里面,云深找不着吗?
晚上大家都睡了,金钰拖着下巴想,药材是可以种的,为毛没人告诉她?中药材是个好职业,要知道,虽然自来商贾都比较富裕,可这里毕竟是农耕时代,农户比商户地位高的多,要想改变地位,转行务农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次自己去碾子沟办木料,回来好好滴把林员外的宅子盖好,作坊的生意一点点缓过来,等手里有了银子就置办点地,金家就转行务农……金钰越想越觉得前景美好,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睡得正香,金钰就被窗外的鸡叫声吵醒了。抬头看看窗户纸还是黑的呢,天还没亮,她强烈怀疑周扒皮是不是也穿到这来了!
既然醒了,就要快点起床。今天要进坳子,这种情况下赖床是可耻的!
金钰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裳,推门到外屋的时候,发现大家已经都起来了。
吃了饭,备好了干粮和水,准备出发!临走不能忘给住宿费和伙食费。生子一家一再推脱说不要,最后金钰急了,把钱往生子媳妇怀里一塞:“必须收下!”大家都愣了,尤其是生子,略带怒气的看着金钰。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怎么能袭他媳妇的胸呢!
好半天金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装,才反应过来,讪讪笑了:“那个……咳……这个吧……咳咳……”
还是陈刀把子来解围:“我们公子岁数小,你别看他长的高,其实才十一,才十一啊!”
“对!我今年十一!”金钰猛点头,他不想做个伪流氓,再说他媳妇的胸有啥好摸的,目测还没自己的大呢。
既然小伙子今年才十一,生子也就不计较了。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公子一副女儿态,说话也脆生生的,估计是个娘炮,个子确实不高,不过……胸肌真不小啊!估计……练过?算了,庄户人家心眼实诚,并不怪罪。末了还往马车上塞了两捆子秆子,说是留着在路上生火用。
这事儿想的周到,金钰十分感激。小误会闹完了,生子还送了他们一程,有生子指路,天刚放亮,金家一行人就进了山坳子。
已是深秋,坳子里没啥风景,杂草丛生,树木凋零,顺着山坳有一条小路,直通山坳深处。路不宽,勉强能走下一辆马车。金钰坐在车里,感受着道路的颠簸,不仅感叹,要想富先修路确实是至理名言!交通运输不方便,想致富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小道的两侧都是山,一面是立陡悬崖,山石横生,偶尔有草木从石缝里冒出来,张牙舞爪的伸展着。另一面是个缓坡,满山的树木并不高,这个季节看不到一丝绿色,只有满目枯黄。马车走了几个时辰,金钰便叫人停了车,让大伙吃点干粮喝口水,也好让马歇歇。陈刀把子一面吃一面仰头望天,头上的天被一侧的山崖切割开,并不宽阔。远处积云朝山坳移过来,偶有飞鸟从低处掠过,他皱了眉头,说:“阴天了,看着要下雨,咱得快些赶路,赶在天冷之前出坳子。”
金钰拢目远眺,她分析不出天气好坏,却能看到不远处的乌云,这样的天若是下起雨来,路就更不好走了。忙张罗着大伙上马,她可不想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多耽搁时间。
上马,开路!
没走多远,下雨了。好在雨不大,淅淅沥沥,不过伴着大风,铺撒在人脸上还真是难受。金钰坐在车里,雨倒是浇不着她,不过一阵阵寒气顺着车帘子冒进来。
金钰看着四处漏风的马车,心想还是有钱好!没钱连马车都得雇便宜的,四下漏风。转念又一想,和外面骑马的几个比,自己能坐马车就已经很幸福了!
要什么自行车?
一下雨,路就泥泞起来,车马走上上面直打滑,几个人索性下了马,牵马前行。临近黑天的时候,陈刀把子和金玉说:“这雨下的,咱耽误脚程了!要是雨再下大一点,咱就不能再走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尽量往前赶吧。
可谁也没想到,雨倒是没下大,却变成了雪。
山坳里风大,气温骤降,雪粒子随着大风挂得人睁不开眼。下了半天的雨,各个身上都湿了,这会子又挨着雪粒子,大家都走不动了。
眼见着和天就要黑了,陈刀把子反身问金钰:“二姑娘,咱还往前走吗?”
金钰站在车上翘脚远望,前面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山谷小路,回身又看,来时的山坳口全然看不见了。雪越发大起来,风卷着雪片子打着漩的往人身上打,陈刀把子的棉袍上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金钰想了想,一咬牙说:“往前走,车要是捂在这就全完了,昨天生子说,往前走有个避风的地方,咱要是在这儿待一宿非得冻死不可!”
大伙谁都不说话,牵着马顶着风往前走。金钰从车上扯出件羊皮大袄披在身上,也跳下车来。随车的小厮见了,忙说:“二姑娘怎么出来,天儿太冷……”话说了一半,就被风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金钰也没说话,伸手紧了紧皮袄,帮着小厮一起拉起马车。
见着二姑娘下车拉马,陈刀把子将脸背着风,大声说:“二姑娘可别混闹,回车上去,这风不比城里的风,能把人吹坏了。”
天确实冷,尤其还下着雪,即便是金钰裹着皮袍子,可下面的腿脚没一会就冻透了。拽着缰绳的手露在外面,雪打在手上,冻得发疼。刚才湿滑的泥路让风一挂,上面冻了一层冰,十分不好走。这种情况让大家拉车,自己回车上坐着?
那也太万恶了!活脱脱一副无耻的剥削阶级嘴脸啊!
真不是金钰多伟大,多高尚。关键是车外面的人都是从父辈就留在作坊里做工的工匠,自家作坊遇难都没另谋出路,忠心耿耿的留下来。现在就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人家拉着马,自己要是还能安心坐在车里,那才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在苦劝无果之后,陈刀把子一甩袖子说:“倔!非冻坏了不可!”说完把自己的毡帽摘下来,扣在金钰头上,低头赶路。
金钰抬起头,雪片子疯狂的扑过来。
真是怕神马来神马啊!她悲催的想,这是人品问题吗?这种野营坏境真是……真是酷毙了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