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兀地加重了力道拥着我,他的嘴凑离得我的耳朵更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林四四,说出来可能吓着你。你是让我有结婚冲动的女人。我肯定是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他疯没疯,我不确定。
但是我很确定,我要疯了。
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告诫自己,越心动只会越心痛,我能做的就是恪守自己坚守自己,绝不害人。而在前一刻,我竟然想要隐瞒自己那些过去,跟这个男人来一场疯狂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要分手的恋爱。
我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既可笑到了极点,也自私到了极点!
我怕跟他坦白我的过去,我怕被他看不起,我怕自己会跌入更深的深渊,却忘了我越是沉默以对步步后退,他必定努力向前亦步亦趋,这只会徒增他的痛苦。
他原本该是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啊。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
也就是在这么十几秒内,我按捺住内心所有汹涌的情绪,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几乎是有气无力的,我的声音像是低到了尘埃里面去,我说:“余明辉,你先放开我吧。”
余明辉的手却不听话地攀附得更紧,他说:“不行,我不想放,也不愿放。”
我更是无力,我说:“你先放开我,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清楚。”
却很是执拗,余明辉加重力道拥着我,他说:“抱着也能说,你说,我听着。”
我确实孤单太久,我确实很贪心,我确实很喜欢这个让我沉沦动摇的怀抱,可是我怕,我怕他不过是凡夫俗子,我怕他不过是普通肤浅的男人中的一员,他在拥着我听着我那些过去,他会受到惊吓打击,甚至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他会突兀地甩开我,那我该有多尴尬和多想马上下地狱。
于是我执拗到无可救药,我说:“我让你先放开我!”
余明辉迟疑了一下,他最终松开了手。
他用像湖泊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我,里面却闪烁着如同繁星一般璀璨的光芒。
我害怕看到他的眼睛,于是我正了正身体,收回了视线,微微地敛起眼眉,稳了稳情绪,才轻声说:“我给你说一下丁展波吧。”
余明辉没作声。
整个偌大的空间里面,只有阿达不知道嗨点在哪里,不断地把球丢来丢去发出的碰撞声。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慢腾腾地继续说:“我读高中那阵,班上有个男同学叫丁展波,他长得帅家境好穿衣服好看,他打篮球也很厉害,最让我心动的是他成绩很好,他是每次考试的全年级第一,而我是第二。高考前几个月,他给我传纸条,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考北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考上北大,但我答应了。我们那时候真的幼稚到无可救药,承诺和甜言蜜语总是能张嘴就来,他说他爱我,他说我们以后会结婚,那时候他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我的早恋来得很不是时候,却来得疯狂和不计后果。考完高考之后那几天,很多同学都跑出去通宵上网,也有同学躲在宿舍里面喝啤酒,喝多了就去跟自己喜欢的同学表白。而丁展波他却约我去放烟花,他约我半夜去文化大广场那边放烟花。”
说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瞥了余明辉一眼,只见他的脸上满是严峻堆砌,他的眉头全数蹙在一起,听得很是认真。
手指不自觉地曲了起来捏成一团,我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那时候遂溪的文化广场多荒凉啊,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们一个活人也没见着。我那时候只会觉得很浪漫,却不会觉得这很危险。在那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凌晨,在那些璀璨烟花的照耀下,丁展波凑过来想要亲吻我,我想着初吻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虚此行,于是我闭上了眼睛。我不过是闭上眼睛十几秒而已,睁开眼睛就全是噩梦了。我到现在都弄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晚了,还有那么几个男人喝多了跑来闹我,他们不断地拽我的手,摸我,拖着我走。而那个说了很爱我要娶我的男人,他就在那里夜晚落荒而逃,把我丢在原地,把我丢给几个醉醺醺得毫无人性不讲道理的男人。我被几个人抬着走,他们喝多了把我摔下来几次,可是我扭了脚,我根本跑不了。他们把我抬到了运河旁边一个废置的烂尾楼里面,我尖叫惨叫,甚至磕头求饶,却换来拳打脚踢…“
我的话还没讲完,余明辉忽然扑过来伸手捂住我的嘴巴,我已经泪眼朦胧,我压根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我只听到他提高声音说:“打住,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了,不用再说了!”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很诡异,我就是这么哭着笑了笑,把余明辉的手摘了下来。
让我特别破碎的是,我总算是看清楚了他的表情。
他的脸色很白,像云朵一样白。在我把他的手摘下来之后,他不知道是习惯性,还是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这足以让我心碎。
于是,我像是疯了似的继续说:“我后来被一个砖板敲晕了。醒过来的时候,我光溜溜地披着一条被子,我的下身全是血。我记得那一天下了特别大的雨,可即使下着大雨,即使现场被围了起来,即使有民警不断地在维持秩序,还是有很多人在围观在看热闹,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就在一天之间,轰动了整个县城。可是吧,别人在谈论起我的时候,才不会觉得我林四四是一个受害者,他们才不会给我太多的同情心,他们只会觉得,正经的女孩子不会大半夜的在外面溜达,我被几个男的怎么样了,是我活该,我有毒,甚至有人谣传我染上了艾滋病,得理我远一点,不然会被传染上。这些源源不断的纷扰和摧残啊,到现在都没法停下来。我不敢回家,我全家人都没敢再回家,我们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起来活着。我不仅仅害了自己,我还害了全家人。余明辉,你说说吧,像我这样支离破碎的人,真的有资格开始新生活吗?”
余明辉的脸色更是白得惊人,他定定坐在那里,没再朝我扑过来的动作,也没张嘴搭我的话茬,他就这样如同木头一样沉寂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
明明是那么冷艳的男人,明明是经常不动声色的男人,明明曾经让我觉得稳如泰山的男人,现在也不过是如此,现在也不过是慌乱成如此。
我真的没有资格去过多责怪他,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他成为圣人,我更没有资格要求他必须接受和包容我这一段过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那么痛。
就像是有人往里面丢了一个炸弹,毫不留情地点燃炸开了一样,那些撕心裂肺支离破碎痛无可同的感觉,如同海啸时压根无可控制的波浪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来,淹没了我。
又是咧开嘴笑了笑,我伸手去胡乱擦拭自己的眼泪,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丢下了另外一枚炸弹:“好吧,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我不应该把这个问题抛给你。我也确实是活该,我还是个祸害。我爸妈还是想帮我讨回公道,他们依然为我奔走,卑微地求人。就在这事胶着没法彻底解决,持续了将近两个月之后,我被发现怀孕了。取证的事,似乎我成了有利方。可是就在一夜之间,我家里的鱼塘被人投毒,家里收到警告电话,如果这事没完,下次那些毒就不是撒鱼塘里面了,说不定哪天就能不小心撒到我们喝的水里面。我自己跑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
伸手重重地按住自己的腹部,我轻描淡写地说:“嗯,没错,林四四这个倒霉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她怀过那些伦奸犯的孩子,她把孩子打了,她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凶手作出了让步和妥协,她把自己那点可悲的尊严践踏在脚下,她就这样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然后她若无其事跑到湛江挣钱帮家里还债。然后她哪怕知道自己不配,也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叫余明辉的男人。然后就在十几分钟之前,她很无耻地想要隐瞒自己的过去跟那个叫余明辉的男人谈一场会分手的恋爱。可是好在她不算坏得太透,她忽然良心发现,给那个叫余明辉的男人,讲了一个她自己的故事,让那个叫余明辉的男人作出选择。再然后她知道,她这一场美梦到这一刻,或者该结束了。”
在我停下了所有的叙述之后,余明辉给出的回应依然是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刚才还回荡着我的声音的空间,瞬间又只剩下阿达丢着皮球撞击来撞击去的声音。
在沉默僵持了将近五分钟之后,余明辉忽然冲着阿达怒吼了一声说:“阿达,你还有完没完!你他妈的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我自动自觉地认为,这是他对我另类的逐客令。他还是一个好人,他用这样另类的方式顾及我的那点可悲的自尊心。
心如死灰地拿过自己带过来的账本,我把它放在大腿上,我依然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余明辉,咱们还是说回正经事吧。你帮我出的那些钱,我暂时没办法一次性拿出来,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说完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大门那边走去。
就在我快要触碰到门柄的时候,余明辉忽然拽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还是没对我说话。
我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不下三十秒,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刻薄,可是我怎么就变得那么刻薄。
是的,我确实是那么风情万种地冲着余明辉笑了笑,我说:“你是后悔没弄清状况就一时冲动帮我出钱还债了吗?我现在确实没有那么多钱,如果你心里面实在不太舒服,我愿意先报答你一下,就当是利息。”
说完,我甩开他的手,我把那个记账的小本子随意地丢在玄关上面,我的手指颤抖着去解自己衣服的扣子。
在我平时换衣服的时候那么容易解开的扣子,怎么在现在,就变得那么艰难了呢?
我解扣子的动作差不多了持续了三十秒,才很不利索地解开了其中的一颗,也就在这时,余明辉伸手过来按住我颤抖的手,他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他说:“林四四,你不要这样。”
我忽然特别恨他。
是那种特别没有理由特别无理取闹的恨,我恨他那一晚不知道为什么脑抽风要对我伸出援手,我恨他在我喝醉之后带我走,我恨他帮我挡下那条毒蛇的攻击,我恨他帮我狠狠地教训了王马毅,我甚至恨他在我痛失亲人的时候在我身边帮我弄回了戒指。
我几乎把他所有对我的好,都恨透了。
我最恨的是,我深深地知道我这些恨,必须要来自爱。我恨他给我太多温暖,我恨他让我爱上他,我也恨他,在这一刻,说的这句话。
太冷漠太伤人。
林四四,你不要这样。
那我到底还要怎么样?那我到底还能怎么样!
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我就这样毫无羞耻心若无其事般地笑笑,我说:“余明辉,你得原谅我的冒昧。可能是我三观不正,我觉得,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报答一个好心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以身相许。我现在确实是没钱,没法一下子把钱还给你跟你两清。既然这样,那你就睡我一次当作利息吧。如果你嫌不干净,可以用安全套。如果你嫌浪费,我可以出安全套的钱。”
说完,我停在衣服上面的手下了蛮力,飞快而疯狂地揪着那些扣子一路往下。
果然是便宜没好货,这件在南站衣服批发部花了十块钱买来的衣服,那些扣子脆弱得跟我的碎如柳絮的内心一样,它们就这样应声纷纷落在地上,而那件没了扣子支撑的衣服,它朝着两边摆开,我的大半个上身,就这样顺势裸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