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顾不得擦泪,上前扶住双手有些颤抖的沈绉,将其扶到座椅上,唤了声:“驸马!”
近旁的薛白也上前相扶,见沈绉闭目不言,脸色不好,当即对安平跪下,泪光盈盈道:“长公主,虽然驸马不是民女的亲舅舅,但我二人确实清白无私。民女幼读《列女传》,知道羞耻,一直以来洁身自好,严守闺训,在风月场所授琴乃是生活所迫。殿下可派信得过的嬷嬷查验,若民女不复清白之身,愿意以死谢罪!”
安平沉默,她愿意相信沈绉和薛白之间是清白的,却无法相信薛白尚是处子之身,风尘女子能够保有完璧,凭的什么?真是莫大讽刺。
扫了眼李月娥,安平捺下命人查验薛白清白的想法,若她真的去验证薛白的清白,就真成了张太医口中所说的主使者,她和驸马之间的信任关系就不复存在了。即便要查验,也该查李月娥,凭女人的直觉,她感觉驸马和李月娥之间有事,尤其李月娥听到张太医的话,竟然没有开口申辩,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安平不出声,沈绉却睁开了眼睛,瞪着薛白,生气道:“给我站起来!薛白,我问你,我父亲沈员外是不是你亲外公?是不是?”
薛白没想到沈绉会动怒,有些害怕,乖乖站起身,立在一旁,小声道:“外公自然是雪儿的亲外公,可舅舅却不是外公的亲骨血,这是舅舅亲口对雪儿说的。”
沈绉额头青筋隐现:“不错,舅舅不想骗你,所以才告诉你,不过舅舅还要告诉你,以及这世间所有人,不论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我只有沈员外一个父亲,我永远姓沈。”
“还有刚刚你说的话,舅舅要教训你。不是清白之身就要去死吗?谁告诉你的?你考虑过你父母的感受吗?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为了让你轻贱自己的宝贵生命吗?就为了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清白?什么叫清白?清白就是自尊自爱,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好姑娘,不是别人诋毁几句,你就不清白了。别人造谣生事,污蔑不了你的清白!如果你因此就去寻死,不仅证明不了你的清白,反倒证明了你的软弱,因为你屈服于卑劣无耻的流言蜚语,你被世人丑陋邪恶的用心所左右。如果你挣不脱旁人对你不怀好意的陷害、污蔑、诽谤,而选择以死自证清白,那么你得到的不是清白,而是遗忘。不会有人记得你曾活在这世上,更不会有人在意你是否清白。能记得你的,或许只有你的亲人、朋友。可你呢?自私地死去,留给他们永远的伤痛,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吗?你父母不在了,我就是你的监护人,我不允许别人伤害你,我也不允许你糟蹋自己的生命。记住,唯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希望。”
薛白闻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泣道:“舅舅,若能活着又有谁愿意去死呢?雪儿能活到今天,倚仗的就是清白,主家护着我不被别人欺负,只是因为我是沈家的外孙女,是舅舅的外甥女,有几分颜色,琴技尚可,最重要的是清白还在,以为奇货可居,等着把我卖出高价来,若我失了清白,还有活路吗?即便我不寻短见,他们也会把我搓磨死的。真到那时,活着可比死难多了。”
沈绉叹了口气,道:“所以舅舅才要把你过继到名下,将来你嫁人时,才不会受委屈。夫婿也由你自己选,舅舅不要求他多有出息,只要开明宽厚,对你好就行。不能坦然地接受你坎坷过去的人,不配拥有你美好的将来。”
安平心中一颤,这是说给她听的吗?一时间又喜又悲。
崔如琢眼睫低垂,心中翻腾不止,这位驸马,果真与众不同。
崔十娘到底年轻,听了也就听了,并未多想,只是不停地悄悄轻扯李月娥的衣袖,小声嘀咕道:“李教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崔十娘从小在军营长大,身边缺乏同龄的玩伴,加上整天舞刀弄枪,跟同龄的女孩子也没有共同语言,连府中负责照顾她的贴身婢女都跟她不亲近。唯一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便是她姐姐崔如琢,可是姐姐比她大十几岁,从小照顾她,她是把姐姐当成娘亲一样依赖的。可以说,除了姐姐,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以及军营的那帮伙伴,崔十娘是没有朋友的。确切地说,是没有闺中密友,直到李月娥的到来。李月娥武功高强,剑法轻灵飘逸,又不失凌厉。崔十娘和李月娥过招,李月娥完胜,从此崔十娘对李月娥佩服得五体投地,得空就去找李月娥切磋武功。这时候李月娥陷入怀孕疑云,崔十娘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好朋友挽回名誉。
崔如琢注意到妹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碰了崔十娘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可惜崔十娘不以为然。
安平一直在留意李月娥的神情变化,自然也看到了崔十娘的小动作,出声问道:“崔统领可是有话要说?”
崔十娘瞧了眼李月娥,上前对安平抱拳道:“卑职可以证明李教头没有怀孕,因为昨天李教头的葵水来了。”
李月娥觉得脸上一热,瞪了眼崔十娘,对安平不冷不热道:“我衡山派门规森严,家师曾严厉教导,务必严守闺训,若有辱及师门声誉之事,必严惩不贷。民女至今尚未婚嫁,清白仍在,殿下若要查验,且待几日。”
安平脸色有些不好看。
崔如琢见状,忙道:“启禀长公主,依妾身看来,倒不必如此麻烦,只消看薛姑娘和李姑娘臂上的守宫砂在不在就知道了。”
安平点点头:“就依崔大小姐所言。”
守宫砂?沈绉认为是毫无科学依据的封建糟粕,如果不是纹在手臂上,只是涂在皮肤表面,常人几天之内就会变浅消失,更何况李月娥每天练功,新陈代谢本就比一般人要快。这不是坑人么?
想到这里,沈绉挥手阻止道:“不必了。张太医,你诬陷薛白和我师父有孕在身,后又反口称是被人胁迫,自该由你来证明她们的清白。”
张太医大喜,赶紧应道:“是。其实二位姑娘并未怀孕,是卑职胡说八道,刚刚卑职已经坦白了,还望长公主和驸马恕罪,二位姑娘海涵。”
安平见沈绉不愿意让人检查薛白和李月娥的贞操,更加疑心,却不愿拂了他的面子,便对张太医道:“罢了,其他的事都不打紧,只是刚刚驸马身体不适,你来瞧瞧,也算是将功折罪。”
张太医应声上前,要为沈绉诊脉。
沈绉脸色一变,握着左腕,迟疑道:“不用了,我没事。”
张太医道:“驸马爷自然无事,只是让卑职号一下脉,也好让长公主殿下安心。”说完看向安平。
安平劝道:“驸马放心,若驸马不愿意原谅张太医,本宫自会酌情处置,不会宽恕他太多。”
沈绉只得伸出左腕,平放在桌上。
张太医伸出二指,搭在沈绉腕上,过了一会儿,脸上神色不断变换,起身对安平道:“可否请殿下赐张椅子给臣下?”
安平命人搬来椅子。
张太医坐着又为沈绉号了半天脉,方才起身,对安平道:“回禀长公主,驸马方才极力隐忍之下,还是动了真怒,已然伤了心经、肺经,此外还,还……微臣不敢说。”
安平一惊,驸马动了真怒,是为了薛白?不,应该是听到张太医攀扯紫云时所说的话,疑心是自己指使,所以动怒。这个张太医,当真可恨!不由脸色一沉,道:“还怎么了?如实说来,不准隐瞒,也不准夸大其词,本宫自会再寻名医为驸马诊视,若是发现你信口开河,定不饶你!”
张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微臣不敢夸大其词,也不敢隐瞒,驸马脉象殊为奇特,乃微臣生平所仅见。肾阳极寒,肾阴不滋,阳寒则天不发,阴亏则地不生,是以草木不生,为不毛之地。而阳寒阴亢,阴阳失调,乃水火不济之象,是谓阳有缺,阴有耗,天无顶,地无根,有此脉象者,则……”
安平听张太医啰嗦了半天,还是没说出驸马是什么症候,不由有些着急,打断道:“张太医,驸马究竟怎么了?”
张太医顿了顿,道:“禀长公主,有此脉象者,则肾经阻滞不通,其人本元不固,而先天之精亦缺失,后天又失于保养,恐于后嗣有所损伤。”
沈绉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拐弯抹角说这么多,不如直接说我阳痿无后好了。”
在场众人瞬间惊呆。
安平当即寒下脸,指着张太医道:“来人!把这个满口胡言的东西给我拖出去关起来!其他人先退下。”
众人依言告退。
沈绉理了理衣袍,缓缓道:“殿下息怒,张太医没说错。京中传我乃天阉,不是空穴来风。我不纳妾,不近女色,不是因为我对江小姐有多痴情,而是因为确实不能,所以才会在十五岁时就想着过继薛白当女儿,在二十一岁时收养两个不知根底的孩子当儿子。”
正陆续离去的众人听到沈绉的话,恍然大悟,传言果然是真的,真是白白可惜了那张脸。
安平满面含悲,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
沈绉平静地望着安平,道:“其实殿下心里很清楚。”
安平眼泪涌了出来,叫喊道:“我不清楚!”
沈绉轻叹一声,道:“殿下不必自欺欺人,当初你我成婚,夫妻之间并不和谐,整日吵吵闹闹,先帝可曾过问?先帝继承大统后,励精图治,两年后,江山稳固,民心安定,而后我就被下狱治罪了,先帝又下旨命你我和离,殿下不想想先帝为何如此待我吗?”
安平一震,可不是么,刚成亲那会儿,父皇经常劝她,驸马与江小姐感情甚笃,江小姐离世,按理说驸马是该为江小姐守孝的,要她多理解驸马……看来父皇早就知道驸马的情况,却还是把自己嫁给了他,并且在皇位稳固后就把驸马下狱治罪,并打算让二人和离,还想赐死驸马。父皇对驸马如此绝情,难怪驸马对父皇会有怨言,想方设法要逃走。
想到这里,安平忽然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却仍不肯承认,问沈绉道:“如果你不能为人夫,为何江小姐会怀孕?”
“臣并不清楚这消息的真假,自臣到京城,与家中联系只靠书信,书信上没写,臣也无从判断。早先大夫诊断臣只是先天不足,后嗣难得,江小姐得知后,每日为臣熬滋补的汤水,彼时床笫之间尚能应付,所以江小姐怀孕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自从那年中秋受了殿下一记断子绝孙脚,臣便再也不能了。似臣这等伤残之躯,何以侍奉殿下?再加上先帝已经为臣盖棺定论,臣若露面,断无生理,所以,臣死里逃生后,只能隐姓埋名,苟活度日而已。”
“既然如此,此次又为何要露面?”
“臣走投无路了。臣赖以栖身的天机门,内斗不休,各股势力都不服管制,欲取臣而代之。而曾经庇护过臣的靖国大将军,对臣也不怀好意,臣不明白为何他非要认定臣是他的亲生子,臣对此存疑。还有周家,周家权势熏天,对于殿下志在必得,对于臣则必欲除之而后快,若臣不现身,恐沈家会遭其毒手。臣只求有生之年,能再见父母一面,所以才来求殿下。”说完,沈绉起身对安平跪下。
安平忙扶起沈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索性抱住沈绉,将头靠在沈绉胸前,喃喃道:“驸马不用担心,有我在,没有人能够对你不利。有你在,我也不会嫁给任何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守着你,永不分开。”
沈绉心中一热,紧紧抱住安平,低低唤了声:“安儿。”
安平仰头问道:“驸马信我么?”
沈绉点头。
安平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伏在沈绉胸前哭了起来:“我没想过要诬陷任何人,我只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们,我可以同意你把她们娶进府来。”
沈绉为安平拭去泪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说过永不纳妾的,你忘了?”
安平这才止住泪水,破涕为笑:“咱们明天就去江东,看望二老。”
沈绉微笑着应道:“好。”
话音刚落,一个着宫装的身影从大厅帷幕后一闪而过,随即两枚透骨钉激射而来,准确地钉入沈绉后心与后腰处。
沈绉一把推开安平,忍了许久的腥甜终于从喉间溢出,颜色有些发暗的血很快染满胸前,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
安平立刻尖叫起来,大喊着叫人:“快来人!有刺客!快传张太医,救救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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