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蒂诺公爵的健康状况与精神状态正在迅速地崩塌下去,虽然他在别人面前还能保持着矜持又威严的姿态,但一直侍奉在他身边的列奥纳多.达芬奇,以及因为要替他雕刻全身像,时刻注意着他的米开朗基罗,是再清楚没有过的了,何况他们都有着画家与雕塑家的锐利眼神,那些掩藏在面具下的凹陷双颊,干瘪的嘴唇,愈发枯瘦的喉结,以及粗糙发皱的皮肤,发抖的手指,无一不在说明公爵的每况愈下。
而他那些心怀鬼胎的盟友与下属们,也能够从收买了的近侍那里窃取到公爵的近况,据说,自从佛罗伦萨大败撤回后,瓦伦蒂诺公爵不约而同地收到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书信,无一例外,都是在严厉地责备他,亚历山大六世是因为他不遵守自己的谕令,而路易十二则是为自己的士兵惋惜哀悼,凯撒.博尔吉亚在大怒中撕碎了这些书信,掀翻了餐盘(当时他正在帐篷里用餐),但又不得不依照他们的命令,带着剩余的士兵昼夜不停地赶往罗马,在那里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汇合。
虽然公爵似乎表现的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这两个能够操控其命运的人毫无畏惧,事实却并非如此,更不用说,佛罗伦萨人一改过去的怯弱卑微,陡然显露出獠牙利齿的行为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被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戏称为大猫的人。而那只与他同名的大猫,在没有收到惊扰的时候,它会将自己盘成肥墩墩、毛乎乎的一大团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打瞌睡,看上去比蒲公英更柔软,更无害,但只要受到了些许威胁,它就会猛地跳起来,弹出隐藏在柔软肉垫里,犹如匕首的爪子,抓向你的咽喉与眼睛!
“啊……!”
近侍们已经非常习惯在深夜里听见凯撒.博尔吉亚的哭嚎与嘶喊了,他的叫声响亮,但发音含混不清,他有时会说“父亲,原谅我!”,有时候会喊“朱利奥,朱利奥!你不能这么对我!”,而有些时候则与路易十二发生剧烈的争执,还有些时候,他就哭泣着请求得到他妹妹卢克莱西亚的安慰(一般这种时候,近侍们就会眉飞色舞地交换一番眼神)——不过让他们奇怪的是,这位公爵的叫喊中最常提起的名字竟然是朱利奥.美第奇。
既然感到好奇,他们也免不得去打听,结果无疑是令人鄙夷的,他们虽然不知道有关于路易吉的事情,但朱利奥.美第奇一次在佩鲁贾的保利纳堡救了凯撒,又在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数万人的军营第二次挽回了他的性命;在之后的塞米纳拉战役与福尔诺沃之战中,他更是作为教皇特使与凯撒的代理人,率兵出战;等到他回到罗马,又为厌恶教廷的凯撒.博尔吉亚承担了不少原本应当他承担的工作,而数次针对博尔吉亚家族的阴谋,也是在他的百般斡旋下被化解,或是影响被消弭到最小,就像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第一次正式婚约……在凯撒前往法国求取一个显赫妻子的时候,他随同前往,竭尽全力地为凯撒在法国人看似宽松实则严苛的宫廷圈子里打出了一个裂口,因此被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共同的宠臣洛韦雷枢机敌视,险些丧命在布雷斯特——如此种种,竟然还无法令得凯撒.博尔吉亚为之动容,更苛刻一点来说,朱利奥.美第奇甚至至今也没能博得一个枢机主教的位置,他的卢卡大主教位置还是他的导师皮克罗米尼为止争取的——啧,就算是惯常忘恩负义的雇佣兵们,也不由得为博尔吉亚的厚脸皮与冷酷心肠感叹一番。
而他们的行为,也隐约被凯撒.博尔吉亚察觉到了,他赶走了他们,并改变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往往到凌晨三点到五点才入睡,正午才能勉强起身,这下子,就连保罗.奥尔西尼也不由得对他生出了轻蔑之意——对于此时的人来说,在一两场战役中失败算不得什么,就算被俘了也能够筹集赎金得回自由,火炮可以再买,士兵可以再招募;至于朱利奥.美第奇,过分点来说,哪怕是世代仇恨的两个家族,若是迫于利益与压力,一夕之间言归于好的也不在少数呢,如果背弃朱利奥.美第奇真的让他恐慌如此,那么就低声下气地去恳求他宽恕啊,只要能够重新获得朱利奥的信任与帮助,一点脸皮算什么,博尔吉亚不是一向不要这种东西吗?
但无论旁人怎么看,凯撒.博尔吉亚还是固执地按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佛罗伦萨的大败让他像只受了伤,鲜血淋漓却愈发狠毒的野狼,他在回返罗马的行程中,收拢了一批就算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未接受的流浪雇佣军,命令他们去征服皮翁比诺,这座港口城市正处于佛罗伦萨的左下方,位于往罗马的必经之路上,与厄尔巴岛遥遥相望,位置非常重要,它曾经属于维斯孔蒂家族,在斯福尔扎家族取而代之后,理所当然地归了卡特琳娜以及其夫君里阿里奥共同治理,现在,凯撒也认为,它理所应当地属于自己,当然,在佛罗伦萨的损失,让他囊中空空,或者说,即便有,他也不愿意将金弗罗林抛洒在这些卑微的士兵身上,于是,在伊莫拉与弗利曾经出现过的一幕又降临在了皮翁比诺——雇佣兵们不加区别地烧杀掳掠,法国人趁火打劫,凯撒.博尔吉亚则满意地为自己戴上了皮翁比诺亲王的帽子。
等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见到凯撒的时候,他都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正是他的儿子,他瘦得皮包骨头,但两眼却在闪闪发光,他的头高高地昂着,不可一世,但教皇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外厉内茬,他甚至没有了教训凯撒的念头——现在博尔吉亚家族已经骑虎难下,他们不可能后退,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前,向前,直至抵达顶峰——说来,朱利奥.美第奇的策略也并非没有漏洞,譬如说,一旦博尔吉亚家族强大到任何人都不敢动摇、反叛与质疑的地步,所有针对博尔吉亚的阴谋也不过是笑话一场罢了。
但要达成这点,单单只有凯撒是不够的,教皇将思绪转移到了他的女儿卢克莱西亚的身上,斯波莱特与勒皮的人们给出的反馈大多都集中在卢克莱西亚身上,相比几乎隐形了的小儿子,他的女儿表现得不可谓不优异,除了还有些女人家常有的软弱,几乎让亚历山大六世遗憾起她不是一个儿子起来。
他召唤了卢克莱西亚,并且让他的秘书杜阿尔特准备起来,几经斟酌,他意欲与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联姻,埃斯特家族在费拉拉也已经经营了上百年,而费拉拉与罗马涅地区接壤,也是一片富庶广阔的领地。
可惜的是,埃斯特家族的家长,费拉拉公爵一点也不会对此感到惊喜,或者说,只有惊没有喜,看看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前两任丈夫吧,一个乔瓦尼.斯福尔扎,他现在的领地已经属于了凯撒.博尔吉亚,一个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那不勒斯眼看就要成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囊中之物,他可不想自己的费拉拉也成为了教皇国的一部分——他以一种异常严峻的态度拒绝了教皇的提议,并且声称,虽然他的儿子已经是个鳏夫,但早已与路易十二,也就是法国国王的侄女之间产生了爱情,他们的婚约正在洽谈中,而耍弄一个国王的行为是极其无礼与丧失理智的,所以请允许他遗憾地推却教皇的好意云云……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放走猎物的人,他一边不断地派出使者前往费拉拉,一边致信给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去往费拉拉的使者毫无遮掩地威胁费拉拉公爵说,若是博尔吉亚与埃斯特两个家族的婚约可以达成,那么埃斯特家族就不必担心“凯撒公爵对于费拉拉的威胁”,当然,他们同时也利诱道,这次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愿意给他的女儿付出三十万金杜卡特的嫁妆以及一顶枢机主教的帽子。不过最终令得费拉拉公爵屈服的还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一封信,在信里,路易十二憋屈地要求,费拉拉公爵接受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成为自己的儿媳——很显然,为了合法取得米兰与那不勒斯的王冠,法国国王也只得屈服于教皇的淫威。
只是费拉拉公爵没有想到的是,和他一样对这桩婚事惶恐不安的大有人在。
卢克莱西亚的弟弟,艾弗里.博尔吉亚一从使者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就急忙来找自己的姐姐,他今年已经有十八岁,但无论从性格到躯体,都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亚历山大六世对他只有忽视,凯撒漠不关心,而胡安,他的二哥则肆无忌惮地与他的妻子通6奸,在这个家庭里,他最相信的甚至不是母亲,而是他的姐姐,卢克莱西亚,尤其是卢克莱西亚受命与他共同管理斯波莱特与勒皮之后。
艾弗里.博尔吉亚,一向寡言少语,沉郁内向,别说让他管理领地,让他与人接触他都会觉得呼吸困难,虽然看到卢克莱西亚游刃有余地与廷臣、官员、教士们打交道他也不是不羡慕,但他还是更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抄写经书、绘画与欣赏音乐——卢克莱西亚还戏谑地说,他更像是一个美第奇,而不是博尔吉亚。
一听到姐姐就要离开他,离开斯波莱特,离开勒皮,他就浑身发抖,辗转难安,但他也知道,圣父,他们父亲的意旨是不能拒绝的,他只得紧紧地搂抱着姐姐的腰肢,把脸藏在她的怀里,完全无视那些不安地等待在房间里的斯波莱特与勒皮的代表。
这些代表也根本没有精力分散在艾弗里的身上,教皇可以将斯波莱特与勒皮交给卢克莱西亚管理,却不会让她将斯波莱特与勒皮作为嫁妆带走,而他们将来若是被交给艾弗里.博尔吉亚管理还好,他们也不介意供奉一尊雕像——他们害怕的是,教皇会把他们交给凯撒.博尔吉亚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