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的清晨,一如往常一般寂静,好似心新雨滋润后的空旷山峦,古刹中香炉升腾起袅袅的炊烟。花厅中的蜡烛点了一整夜,烛泪流满了整个黄铜灯架,好像深海中造型奇异的红珊瑚。
卫东书用铁簪挑灭了灯烛上袅袅欲尽的火苗,一缕白色烟雾悠然散去,好像缥缈峰顶的青烟。
皇上赐婚的圣旨正正当当的摆在花厅供桌上,有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神圣感。
老太太在桌边倚着手臂,才刚一个瞌睡醒来,睁开眼睛,天都放亮了。
“什么时辰了?”老太太问了一声,才觉得声音都变得沙哑了,手臂撑得发麻,老人家用力揉搓着。
“鸡叫过了。”卫东书站在灯架前:“天亮了。”
老太太揉揉酸胀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怎么睡着了?儿啊,你还是要想想办法,这婚事,二丫头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应,这可怎么是好?”
“娘,皇上圣旨已下,天子一言九鼎,怎么可能再收回成命?”卫东书打开窗子,清晨一股潮湿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来一瞬的清爽。
“为娘当然知道,为娘是要你跟俞氏好好劝劝二丫头。”
卫东书猛一回头,诧异的望向老太太:“娘,您也想让元月嫁给宝亲王吗?”
老太太凝着他,有些无奈:“皇上圣旨已经到了,你说不嫁,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是家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与其让二丫头心里别别扭扭的。还不如,你跟俞氏开导开导她。咱们卫家虽说借了上官家和褚氏的势力,在朝廷中仕途坦荡,但宝亲王毕竟是皇族,又是大楚身份最尊贵的亲王,咱们得罪不起啊。”
卫东书心下有些沉重,元月这个孩子不必元熙,她不过是外表刚强,内地里一颗心早就是伤痕累累。像一只在沙漠中负重独行的骆驼,天知道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其实卫东书也想劝,只是不敢说罢了。元月的性情他知道,有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同女儿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伤到了女儿脆弱的内心。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被母亲伤透了心,卫东书有心疼她,可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其实,这宝亲王也不差啊,要相貌有相貌,要仕途有仕途。最重要的,他对咱们月儿自始至终都是一条心,就像当初皇上对元熙一个样儿。”老太太皱皱眉:“要说月儿这性格,是天生的怯懦。就是缺少一个像宝亲王这样顶天立地的人倾心疼她爱她。如今宝亲王来了,怎么偏偏月儿又对他如此抵触呢?”
卫东书微微一垂眼,他总觉得,元月这副对宝亲王拒之千里态度,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似的。
“莫非是宝亲王曾经对月儿说过什么,或是做过什么?”卫东书问道。
这话一出,老太太也惊着了。也是,元月这种性格的孩子,受了欺负,只是打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吞,才不会哭哭啼啼的向家人哭诉呢。若真是宝亲王曾经欺负了她,她知道卫家奈何不得宝亲王的势力,也不会把这事儿讲给卫东书听的。
“这倒也有可能。”老太太指了指卫东书,道:“你快去,快去找元月过来问问。若真是宝亲王做过什么失礼的事儿,恰说明这个人品行不端,咱们就算拼死,也不能把月儿嫁给他。最不济,宫中咱们还有一位皇后可以依仗呢。若真是宝亲王的错,咱们卫家也不能让女儿吃这个亏。”
卫东书点一点头:“儿子这就去问。”
“回来。”老太太叫住了他:“叫俞氏去问,她是女人家,心细又知心,元月兴许愿意跟她说呢。你一个大男人,别再把孩子给吓着了。”
“是。”
卫东书出了花厅,便吩咐下人去请俞氏。俞氏昨晚在香含轩守了成庸一整晚,才刚吃过一碗热粥,坐在妆镜前梳妆打扮。听闻卫东书叫她,她忙简单修饰了一下,赶到了花厅。
卫东书便将昨晚宫中传旨,以及老太太吩咐的事儿一一跟她交代了一番。俞氏点点头,元月没有亲娘在身边,自己是她的嫡母,自然应该过问她的心事。
“辛苦你了,陪成庸熬了一宿,晨起也不能消停。”卫东书伸手在她眼下抚摸一把:“眼下都有鸦青了。回头我叫人给你送些血燕过去,滋补养颜的。”
俞氏握住卫东书的手,将他掌心在自己脸颊上抚了一会儿:“咱们家这几个孩子,实在是……”
俞氏的话没有说下去,但卫东书已然了然。这几个孩子实在命途多舛,现实尤氏膝下的一双儿女,前后惨死。后有养了十多年的四小姐,竟查出来是个野种。三小姐不是卫家的骨血,这不必多提,而今只剩下成庸和元月,却又在感情上遭此大难。
“都是小的时候太保护他们了,才叫他们的心智变得如此软弱,半分痛苦也承受不住。”卫东书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声。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若非尤氏对三小姐卫元熙的处处刁难,哪能换来她今日的坚韧不折?若不是她从小就见惯了痛苦与磨难,岂有今日的地位?
“老爷,现在说这话也已经晚了。”俞氏叹了一声。
“成庸怎么样了?”卫东书揉揉眉心,问道。
“已经好多了,妾身看,他倒是跟从前不同了。从前的他,酗酒放荡,不把自己折腾垮了都不算完。自打那次从宫里淋了雨回来,好像把性格淋好了,日日早起晚睡,熬夜苦读。茶饭不思,只与书本为伴。”俞氏皱皱眉:“看他像从前那般刻苦,妾身本不该再说唇舌,只是看他好一日歹一日,也没个预兆说变就变,妾身实在是琢磨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放心不下,昨儿又盯了他一宿,成庸读了一夜的书,天明时方才睡下,这不,鸡叫三声,他又爬起来读书了。”
卫东书也莫名其妙起来,这又是要做什么?上个月恨不得把自己喝成一滩烂泥,这个月又恨不得变成一条书虫。
“如今离恩科最多不过两月,妾身实在是怕他把身体熬坏了,就算是考上了功名,也无福消受啊。”
卫东书摆摆手:“罢了,由得他去吧,叫下人多给他弄些补气力的吃食,免得他把自己累垮了。”
其实到了这会儿,能不能高中科举,卫东书已然不那么在乎了。他只要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够平安顺遂的过完一辈子,足矣。什么金榜题名,什么继承家业,在他心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去吧,昨晚太监传旨的事情,月儿想必已经知道了,你去劝劝她。尽量让她接纳六爷,毕竟,这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卫家。”
自从昨夜接了圣旨,元月已经在房间里呆坐了一整晚,不论祥儿怎么叫她,她也不肯搭理。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好像一支渐渐融化的红烛。
祥儿冲俞姨娘福了福身子,指指元月,无奈的摇了摇头。
“月儿。”俞姨娘轻轻拍拍她的背。
元月扭过脸,望着俞姨娘,半晌,扑倒俞姨娘怀中,委屈的啜泣起来:“姨娘,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他!你帮帮我,帮帮我。”
俞姨娘将元月搂在怀中,轻轻安抚着。这圣旨是皇上下的,连皇后都没有办法阻止,她一个小妇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月儿,你跟姨娘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嫁给宝亲王?是你心里有了其他的公子,还是他曾经欺辱过你?”
欺辱?!元月身子一挣,萧容深凶煞的嘴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凝着俞姨娘,仿佛看见萧容深在冲她奸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姨娘,您想得太多了,元月没有心上人,宝亲王也没有欺辱过元月。元月只是想继续经营卫家的产业,想跟爹学本事,想做生意,不想嫁人。”元月抿抿嘴,把目光望向别处。
俞姨娘抚摸这元月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下来,轻柔的说道:“好月儿,一辈子不嫁人,这怎么可能呢?就算你想学做生意,也不妨碍你嫁人呐。若是不嫁人,一辈子没有孩子,将来你老了,谁来继承你的家业呢?”
“叫大哥的儿子继承去。”元月抢着说道:“反正我不想嫁人。”
“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现在宫里皇上已经下了赐婚的圣旨,那就等于昭告天下了。你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六爷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对你又一片痴心,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呢?”俞姨娘扶着元月的肩头,温然笑道:“当初姨娘遇见你爹之前,也想着一辈子侍奉双亲,不肯嫁人,后来嫁给了你爹,夫妻恩爱,你爹对我又极好。做女人,不一定要像三姑娘那样做出一番事业来,其实像姨娘这样,一辈子安安分分的,不也挺好吗?”
见元月还要反驳,俞姨娘又道:“你喜欢做生意,人家王爷也说了,只要你嫁过去,随意你怎么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他都不在意的。他要的只是你这个人,月儿,天底下极少有王爷能做到这一点的,更何况,他是先帝嫡出亲王,是血统最高贵的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