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寂静两刻,顾湘的心忽然一滞,想起许多年前顾疆元说过的那番话:
顾家今日荣耀,乃是先祖们以血肉搏杀出来的,为父不求你们日后有多大出息,但求你们心中能够有一份坚守,守住一份坚韧,也守住一份高风亮节。
少女的脸上忍不住闪过一阵潮红,她忽然有些明白了顾好眠今日一直在同自己说的那番道理了。
但事情关系到自己的母亲,她仍旧不放心:“可是哥哥,母亲怎么办?”
顾好眠摇头失笑,声音不觉柔缓了些:“这事儿二妹妹本来也没打算咬住不放,既然是家事,又怎么会把事情闹大了,父亲有分寸的。”
这事儿结果如何,顾好眠心中有数,因此才能坦坦然地在这瑞鹤轩里研究棋谱。
顾湘点了点头,踌躇道:“那……那我先回去陪着母亲。”
顾好眠点点头,又伸手去摆方才被他打乱了的棋子。
他嘱咐:“明日一早,我去听云堂给母亲见安。”
说完这话,顾湘便出了瑞鹤轩,走的时候眼泪还没有抹匀,压根没瞧见躲在门后头的顾谨。
反倒是屋子里的顾好眠轻声一笑:“二妹妹久等了,进来吃盏茶吧。”
屋门悄起,静默似天秋。
顾谨踏着暮色进来,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她关了门,掩了庭堂月色。
少女声淡淡,却清韵犹然:“兄长好耳力。”
顾好眠抬起那双山水浩长的眸子,温和一笑,棋山峦青绵。
“行伍之人,总是耳聪目明些的。”
顾谨来了些时候,顾好眠从一早便察觉了,只是碍于顾湘在屋里,便委屈她在外头等了会儿。
顾谨自往他面前坐了,伸手执了白子。
她笑笑开口:“兄长心中澄明,比耳目之聪更令人神往些。”
顾好眠一滞,再次细细打量了这多年未见的顾谨。
正见少女一身清寒,如沐一天霜雪,屋里暖炉正生,灯烛正亮,唯她一身坚韧清绝,像极了方才他与顾湘言语中所提及之态。
顾好眠压下心中感慨,干脆换了话题。
“多年不见,记得小时候我还教过你下棋的,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妹妹还记不记得。”
顾谨笑笑,只将手中白子落在顾好眠重新摆好的棋面之上。
霎时间,一盘残局竟然有了可解之处,好似千军万马星辰起落,一轮红日破云而出。
顾好眠兀自看的怔了,唯独听见顾谨清音:“《一庵棋局》里的的残局,被多少爱棋之人争来抢去,市面上出了多少本棋谱还是买不着,兄长远在朔北,倒有功夫钻研。”
顾好眠咧嘴轻笑,又执一子,落在顾谨方才那颗白子的不远之处,倒也算是妙解。
他道:“比起我,二妹妹能淘到这难得的棋谱,倒真是更让人想不到。”
顾谨拿着手中白子,这次却并没着急落子,而是托着下巴盯着顾好眠看了会儿,而后浅浅一笑,语出惊人:
“父亲书房里有。”
话一出口,顾好眠又是一愣,怔了半晌才问道:“你去过父亲的书房了?”
顾谨未加思索,伸手便将手中白子往一处角落一放,白子势如破竹。
“父亲书房里的那些珍本多年来没人翻阅,珍本蒙尘,才是憾事。”
这话说的委实不假,顾谨自打醒过来,得了空便要去顾疆元的书房里挑几本书带回去看,那棋盘是如此,好些个医书也是如此。
她比旁人多活了十年,心智自然更为成熟,看起这些珍本来得心应手,短短时日倒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顾好眠看着眼前白子冲天之势,竟一时看的有些呆了。
方才这棋局上还是白子占下风,怎么顾谨稍稍落了二子,竟就这般反败为胜了。
顾谨盯着兄长看了会儿,已经猜出来他心中所想,她将手中剩下的几枚棋子哗啦一声搁了回去,本以为要有几子才能扳回局势,却不想只用了两子,倒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屋里静默无声,只听她言:“都说下棋就像行军打仗一般,妹妹不会打仗,却爱钻空子,瞧见有漏洞就爱补上去,如此一来反倒省了不少力气,权谋之术,大抵如此吧。”
权谋之术,是她多走了那十年的路上学到的些微。
顾好眠挑眉,少年郎的眸子里正好映出来星火,他忽然想起了巧夺缺月池的那一夜,咸王殿下一封书信解了北疆之危,那捉人漏洞的法子与眼前少女下棋之巧,竟似如出一辙。
他忍不住笑了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顾谨其人:“二妹妹真是变了不少。”
不只性情变了,人也更聪明伶俐了,还更胆大心细,如今连顾疆元的书房也进得。
顾谨托了托腮,神色有些懒散,笑:“人生苦短,不寻着个最该走的路,岂不是枉活了吗。”
上一世的路便是白走了个彻底,上一世的人生也是白活了个彻底。
她吸饱了经验,再不肯做行差一步之事。
“哗啦——”
顾好眠也扔了手中黑子,棋盘之上输赢已经显现,他又琢磨了会儿,都是徒劳之力。
白子已经赢了,局面扳不回来了。
顾好眠忽然轻声一笑:“这样也很好。”
人活一世,的确是该走自己该走的路。
本是兄妹间久别重逢的一番谈话,硬生生扯出来好些个人生之感,好在棋盘摆在眼前,但也不算是太过违和。
顾谨托着腮看他,只见灯火之下,少年郎眉长目远,穿一身家常白雪窄袖衣袍,头发用玉冠尽数束起,更显一身清晖。
不错,这正是她记忆里的好儿郎的模样。
顾谨浅浅一笑,再次敛了周身清冷,她重新伸手,却将手指伸向了顾好眠手边的黑子。
一颗黑子捏在手里,更衬少女皓腕凝霜雪。
她笑笑:“兄长眸观大局,却也别忘了,细节之处,更不能够教人忽视。”
只见少女皓腕一转,那黑子便落在了棋盘之上甚不起眼的一细微之处。
可就是这一子,局势又陡然反转,黑子与白子成了相持之势。
真是……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