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300)
她这是命令?雷远和伊常同时愣住,片刻反应过来后,同时又看向南门扬非,倒不见南门扬非有何异议,雷远便微微一笑,上前拿起锯子和一截长木头,将木头递向林飞云,他和伊常俩人便合作一把,果然开始拉锯起来,只听一阵燥响,木屑横飞,那根长木并不粗壮,眼见就要被锯子一分为二。
“有意思。”艾小巫道。
韦妆好笑的看着艾小巫,问:“小乌鸦喜欢看这个?”倒确实与众不同。
“说不上喜欢看,只是觉得有点意思罢了。”艾小巫却淡淡道,手一挥,示意雷远和伊常可以停下了,“雷远和伊常拉锯子锯木,韦妆觉得是雷远和伊常辛苦,还是林飞云或者锯子辛苦?又或者觉得是锯子痛,或者是木头更痛?”
韦妆一愣,其他人也是一愣。
“这些问题我可怎么回答?”韦妆不解,一脸认真求教的看着艾小巫,“不知道艾小乌鸦是怎么觉得呢?”
“在韦妆眼里,木头只是木头,锯子只是锯子,确实不太好回答。”
“说得那么玄机,如果木头不是木头,那应该是什么?”韦妆问,莫名觉得艾小巫似乎又是想要同她讲什么道理了。
南门扬非看着她们俩人,看似完全不同的两人,其实有着相似之处,能吃会喝,话匣子一旦开启,便是涛涛江水一般不息,还都喜欢讲道理……有时候也可能是歪理,蓦的就想起艾小巫曾经说过的那句:歪理也是理。真实的艾小巫,比表面可看见的艾小巫更加复杂,也要有趣。
艾小巫看着静止在雷远和伊常手中的木头和锯子,淡淡道:“如果雷远和伊常换作是韦妆和南门扬非,那块木头是司马小姐,那把锯子是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可以有的某些改变,韦妆的想法也许就又不一样了。”
韦妆愣住。
南门扬非目光落在韦妆脸上,沉寂不语,似乎有一丝期待她的反应。
怔忡片刻之后,韦妆黯然问:“艾小乌鸦的意思是,诺晴不可避免要受到最大的伤害吗?”毕竟她是将木头代入了诺晴。
艾小巫淡淡看了韦妆一眼,却没有回应,她抬起腿跨出一步,似乎准备离开。
“艾小乌鸦,我思绪混乱,你不说清楚我自然也就稀里糊涂啊。”韦妆嚷道。
“那得看木头和拉锯人各自的所图是什么了,木头本身是否想一分为二,拉锯人的本意是否是要将木头一分为二,好与坏,对与错,白与黑,从来都是如影随行,不离不弃,哪有那么绝对的答案?”艾小巫便又站在原地:“韦妆内疚而痛苦,因为觉得自己无法减轻司马小姐所受的伤害,让她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其实司马小姐之痛,是因为她还不够绝望,无法放下曾经,妄图背负过往而前行,她知道你不会舍弃她,也知道南门扬非不会舍弃你,正是因为这纠缠不清的关系,她所以心怀侥幸,司马小姐想要的不仅只是报仇,更是想要为司马家召雪平冤,而韦妆呢,想要保护好司马小姐,可心中也知道司马家真正的仇家并非将军府而是泽月,南门扬非因为你而护着司马小姐躲避逃亡,一旦事发便是窝藏重罪,若真要如了司马小姐的心愿,南门扬非于后世将背负什么名声或者不重要,真正的问题是:万一南门扬非会输呢?其实不管南门扬非是否输赢,韦妆心中也是充满不安的。因为输了,南门扬非万劫不复,赢了,那也不是韦妆期待的未来。”
韦妆默默的听着,长叹一声:“艾小乌鸦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的心里……最近常常不愿意同自己讲道理。”所以才无奈而纠结,无措又感伤。对她真正的问题,南门扬非的输赢是其次,更靠在前的是南门扬非自己的意愿。骑虎难下,似乎正是这个局面,但必须打破僵局,否则每个人都会被深深困住,韦妆暗忖,明白艾小巫的用意与对她那份真心实意的好。
“一把锯子,居然可以讲出这么多道理。”伊常一脸若有所思。
“艾小巫姑娘总有令人意外的地方。”雷远笑了笑,不由悄悄看了一眼南门扬非。有些话,他们这些属下也只能放在心中,不敢问,甚至不敢揣测。
原本对艾小巫就有着不止一次刮目相看的感觉,如今这种感觉更是强烈,林飞云暗忖,以前几乎不见艾小巫说什么话,不料不说则已,一开口就同韦妆一般几乎停不下来。
“你心里不愿意同自己讲道理,说到底还是想不明白之故,你想不明白,司马小姐自然也就看不清楚。”艾小巫道,又深深看了韦妆一眼,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益,她足尖微点,轻身掠起,消失在众人眼底。
韦妆凝视着艾小巫消失的半空一会儿,直到南门扬非握紧着她的手又加了一份力道,这才将韦妆惊醒一般,侧过脑袋看向南门扬非,韦妆不觉又是一声叹息:“难缠门谢谢你,一直对我那么好那么纵容那么迁就。”
南门扬非却淡淡一笑,道:“以后不会如此了。”
“诶?”韦妆诧异的瞪圆双眼,刚想要问为什么。
南门扬非已经开口解释:“我细想了一下,发现艾小巫姑娘的话没错,我若是不同自己讲清楚道理,笨妆自然也就看不清楚,笨妆看不清楚,笨妆也就将继续不会同笨妆自己讲道理,那么司马小姐自然就看不清楚,这一场拉锯抛开谁最痛不说,但三方都不会受益却是真的,我虽然不在意司马小姐如何,但很在意笨妆会不会痛,是受益多还是受损多。”
“你想怎么样?”韦妆皱眉问,直觉就是更多不安。
“之前我觉得笨妆可以解决好司马小姐的问题,但如今看来,笨妆实在太过心软,有着优柔寡断之嫌。笨妆也不必再忧心她了,我来让她清醒就好。”南门扬非道。司马诺晴利用韦妆的不忍心,却是一步更紧一步想要逼着韦妆做出让步,司马诺晴却不知道,某些事情之上,韦妆能够让步那也是不行的。
“你……诺晴现在这情况,再有一点打击可能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失去得太多,仅剩着强烈的恨意与微弱的尊严在挣扎,你若是直接去同她胡说什么让她清醒,万一她……”韦妆又气又急,摇头道,“难缠门你还是不要去再伤害她,我总会想到办法让她明白的。”
南门扬非但笑不语,眼神深沉,令韦妆看不出他是否愿意退让这一步。
“南门扬非?”韦妆唤道。
知道韦妆心中气恼他的沉默,南门扬非无奈笑道:“当然是会给笨妆时间的,目前我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确实也顾及不到司马小姐太多。”
韦妆松了一口气,见南门扬非脸上与眼神中全是无可奈何之意,忍不住又宽慰他道:“我对诺晴确实忍不住心软,但也不会如你说的一直优柔寡断,艾小乌鸦的话很有道理,长痛不如短痛,乱麻不如快刀斩断干净,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让诺晴明白的。”
南门扬非伸手摸了摸她后脑勺的黑发,缓声道:“笨妆要明白,我在意的不是司马小姐是否明白,而是笨妆因她而困扰痛苦,以及完全不应该的内疚。”韦妆说到底只是无意卷入权势之争的受害者,为何受害者还要内疚?更何况司马晨星虽然待韦妆确实不错,但左相与司马空宇对韦妆却始终没有安过好心。
韦妆点点头。
“韦妆姑娘还去看那些鸡鸭吗?或者中午可以选一只出来炖了。”雷远笑道。
“说过中午吃肉丸的啊。”韦妆却道,“份量一定要很足,我看艾小乌鸦也贪吃得很。”
“是。”林飞云好笑的一拱手,道,“韦妆姑娘放心,份量必然很足。”
“都个把时辰了,我还是先回去看看诺晴。”韦妆道。
“那我送你到院子门口。”南门扬非道,牵着韦妆的手便转身,又瞟一眼雷远他们三人,吩咐道,“如今城内查得极紧,唯府如今几十口吃喝住用,你们一定要低调行事,不要引人注目。”
“主子请放心。”雷远三人同时抱拳回答,落在南门扬非和韦妆后面,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跟着。
到了东院院子门外,阿原正站在门外守候着,见他们回来,便抱拳行礼。
“阿原可买到诺晴想要的刺绣用品?”韦妆问。
阿原低着脑袋垂着眼睑,沉声回答道:“是。”
韦妆也不再多问,见南门扬非止步,不由又问他:“你不进去坐一会儿?”
“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吩咐勿问去做。”南门扬非浅笑道,“待午饭过后,再陪着笨妆继续在各处的院落中散散步可好?”
“当然好。”韦妆点头,最近一直很压抑,南门扬非在身旁时,情绪确实会好许多,也很安心,“那待会儿再见。”只是南门扬非昨天说过只能呆到明天早上就又要离开,再见时或者几日或者十几日,此时韦妆心中便似乎微有不舍起来,她脚底朝院门里迈去,不由又回头看一眼南门扬非。
却见南门扬非以往常常冷峻的脸和眼神,此时像是因为披满一层阳光之故,异常的温暖与柔和,目不转睛的目送着她,韦妆心中莫名感觉一种宁静与悠远占据,挥之不去,一直的萦绕。
南门扬非目送韦妆走回院落,这才转身,离开时,瞟了一眼仍然不曾抬起头来的阿原。
林飞云与常伊亲自去厨房安排中午的饭菜,于是只有雷远跟在了南门扬非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不久后便又走回到亭子中,果然看见格叔还在,只是亭子中石桌上已经收拾干净,不见了那些酒壶酒杯与瓦罐之类。
“南门公子陪韦妆姑娘逛完院子了?”格叔笑道,还以为南门扬非得陪着韦妆逛一整天。
“嗯,她兴致不如以往。”南门扬非道。
以往,那是丰阳城的各个繁华街道,自然不是唯院可以相比,雷远好笑的想着。
格叔见南门扬非又走回亭子中坐下,便跟着进入:“南门公子方才可是一口果酒未喝,一口凉菜未吃,此时是否要勿问上壶茶?”
“主子对吃的可不执着。”雷远笑道。
格叔斜了雷远一眼,道:“多年不见南门公子,我献点殷勤那又如何了?”
雷远笑了笑,拱手表示没有任何不服与不妥。
“勿问无需如此麻烦。”南门扬非道,“虽然你不似雷远他们常年跟在我身旁,但我的喜好你也是知晓的。”
“那倒是。”格叔听了,便一脸正色起来,“如今这局势,南门公子可想好了退路?”
“没有退路,那便是退路了。”南门扬非淡淡回答。
格叔一愣,怔忡的看着南门扬非脸上的淡漠表情,再偷偷瞟一眼雷远,却见雷远也是一幅风轻云淡的表情。
“如今司马小姐暗中受着公子庇护,公子虽然已经深陷泥坑,但此时下定决定不着痕迹推脱掉尚有可能,不过看公子心意,似乎并不着急,对方行事又向来凶狠,勿问只是担心公子受其所累,到时候自保都成问题,又怎么保护好韦妆姑娘?”格叔说出自己心中忧虑。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是千古不变的悲剧,不过,他好像也不是太监……格叔在心底对自己狠狠呸了一声。
南门扬非微微一笑,问:“那勿问看来,我该如何做到自保?”
“在外人看来,相府出事,将军府倒戈相向,公子便痛失了左膀右臂,可勿问知道公子不喜受人牵制,自然从来不曾将他们当作过左膀右臂,公子暗中自有公子的势力,只不过如今局面很是严峻,公子的决断是什么很重要,若依公子之前所言:没有退路,那便是退路了,这……勿问难免就觉得有所惶恐。”
南门扬非沉默着,似乎陷入某种思绪,格叔也就不多话,眼巴巴的看着南门扬非。
“勿问知道我一直很自责母亲当年被人陷害致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格叔一愣,道:“公子当年不过六岁孩童,这怎么能是公子的错?”
“我依稀记得有一回父皇去见母亲,明月朗朗,夜风温柔,父皇与母亲闲聊,母亲当时所说的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母亲说她此生最大的幸福是成为了父皇的妃子,最不幸的也是成为了父皇的妃子,君之宠爱再深,最终也做不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倒希望父皇是平常人家的丈夫,而她是平常人家的妻子。”南门扬非道,“我身在皇族,对于权势,于我却犹如鸡肋,我更像自己的母亲,向往平静且自在的生活。出生我无法选择,但之后要走的路,我还是希望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尤其遇见韦妆之后,这种想法渐渐变得更是坚定,毕竟她那种性格的人,真的活在宫中,只怕根本活不过一个月。”
格叔点了点头:“不管公子如何选择,总之我们都是支持公子的。”这应该就是典型的不爱江山爱美人。
“虽然我无意与谁去争,但谁都将我当作了假想敌,这也可以理解吧,谋大事者,心中原本就会多疑几分,况且在他们看来,父皇对我最为偏心。”南门扬非继续道,“父皇的孩子虽然有几十个,但即使没有胎死腹中,顺利生下来活到成年的也是不多,而我是唯一那个没有了生母看顾依然活下来的孩子,父皇多看我几眼自然不会奇怪。”却正是这多看的几眼,却让太子与其他王爷对他视若眼中钉,不除之而不快。
“勿问。”南门扬非看向格叔。
“公子请说。”格叔抱拳道,“勿问认真听着呢。”
“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我去办好。”
“是。”格叔点头,盯着南门扬非看了一会,问,“不知道公子让勿问去办什么事?”
南门扬非从袖口掏出一封密封好的书信,道:“你去一趟锅纳百味,见到百味居士之后将这封书信交与他,他看了自然明白。”
“是,公子放心。”格叔上前,小心翼翼取过书信放入怀中衣襟内。
“锅纳百味一定也是有人暗中盯着的,你去时不要被人看到,离开时亦是如此。”
格叔嘿嘿一笑,自信满满地道:“南门公子放心,您知道的,您所托之人向来靠谱。”
南门扬非淡淡一笑,倒不反驳。
格叔又道:“事不宜迟,那勿问现在就去了,明早肯定能够赶回唯院,我叔父若是有回信,勿问也好及时交给公子。”说完果然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