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审视着面团上一个个针刺样的细孔,却越发觉得它们与记忆中段明身上的伤口十分相近,其差异之细微令人难以分辨,安瑞祺不禁轻叹了一声。看着安瑞祺憔悴的面容,影卫队头领不禁蹙起了眉来。早知安瑞祺会为了比对这林林总总的细小暗器而废寝忘食,当初他便不会自作聪明,命下属竭尽所能去收罗它们来供他参详。若是能从中看出端倪也算值得,可无论安瑞祺如何用心,终究还是毫无头绪。大概是怕宁悦见了他这副模样徒添忧愁,故而这些天他没有去牢房里探望她,只是每晚在墙外吹奏长笛为她解闷,耗费多日,一无所获,安瑞祺心中难免焦急。如今段明身上的伤口已然溃烂不堪,要想藉此比对出凶器恐怕难于登天。倘若那时我能当机立断,强行开棺验尸,兴许便不会是现在这般境况。悦儿,都怪我……
“神医他可有发现?”安瑞祺闭上双眼,揉着眉头问道。
五天前神医闻讯而至,未等安瑞祺前去恭迎拜谢,他便一头扎进药库里,终日闭门不出,潜心钻研库里的毒药。安瑞祺感念其恩德,命府里最好的厨子另开炉灶炮制各式佳肴,让头领亲自送去给神医品尝,并将自己精心绘制的图画一并交予他。只可惜,纵然安瑞祺所绘之图与段明的伤口分毫不差,但是,期望神医仅凭这一张图就能从世间上千千万万种毒药中找出毒害段明的那一种药物,着实难为了他,毕竟,他虽有神医之名,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头领摇了摇头,把头垂得更低。
安瑞祺缓缓睁开双眼,把目光移至案上的一叠文书上。这几册厚厚的文书是昨日莫念聪遣人送来的,上面详尽地记载着段南天昔日所犯下罪行,不但如此,莫念聪还在每册卷首罗列出段南天的罪状,由重及轻,看上去分外清晰明了。安瑞祺仔仔细细地将它们重新翻阅了一遍,目光变得更加黯淡。拥兵自重、贪赃敛财、欺压百姓,凡此一条,足以令其失去顶上乌纱。只是,当今皇上断不会为了此等罪行而苛责于他,朝廷动乱初平,皇上根基未稳,日后还需依仗他的帮扶。以其救驾有功为名,便能顺理成章赦免其诸项罪名,再略施小惩大诫,从而堵住悠悠之口。皇上此举实属无奈,假使易地而处,安瑞祺未尝不会这样做。动摇段南天在朝廷中的地位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而为宁悦洗脱罪名却是迫在眉睫之事。三月之期已过,待叛乱平息,段南天势必旧事重提,届时,除非真凶伏法,否则宁悦的性命难保。想到此处,安瑞祺悔恨不已。他原以为自己入朝为官便能让她一世无忧,不想如今竟连让她过上一天安稳日子都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不白之冤而遭受牢狱之苦,自己却束手无策,将军之名又有何用?当初我若能放下心中执念,摈弃世俗之见,带她隐居山林,那该有多好……
就在安瑞祺苦思冥想仍旧一筹莫展之际,一家仆莽莽撞撞地冲进门来,禀道:“少爷,丞相大人来了,正在偏厅等着你。”
安瑞祺一听顿觉豁然开朗。丞相位高权重,若能求得他相助,悦儿兴许会有一线生机。怀揣着满心期待,安瑞祺稍稍整理衣衫后,便快步往偏厅走去。见安瑞祺到来,丞相面带微笑迎了上去。只见丞相穿戴朴素,慈眉善目,毫无拘谨之态,非但没有半分权贵气焰,反倒像是个和善沉稳的邻家长者,令人感到分外亲切。默默地看着向自己躬身行礼的安瑞祺,丞相眼中流露出欣喜之情。寒暄几句后,丞相让安瑞祺坐在自己身旁,欲言又止。
安瑞祺生怕错过良机,顾不上礼数,抢先一步开口说道:“瑞祺厚颜,有一事相求,恳请大人出手相助。”丞相以温和的目光看着安瑞祺,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意外。安瑞祺踌躇了片刻,继续说道:“若非万不得已,瑞祺绝不敢惊扰大人,求大人成全。”
“少将军所求之事,老夫心中有数。”丞相敛起笑意,郑重地回道。
安瑞祺听后一怔,转头望向头领,方才发现家仆丫鬟们早已被遣退,偏厅里只剩他们三人。安瑞祺苦笑了一声,心想:头领本是丞相心腹,自然不会对丞相有所隐瞒。如此一来,自己倒也省下了和丞相道清事情来龙去脉的功夫。
未等安瑞祺回话,丞相说道:“少将军可曾想过,无论是与越国议和之事,还是救宁姑娘之事,这世上唯有一人可以定夺。”
“大人说的可是当今皇上?”安瑞祺回过神来问道。
“非也。”丞相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安瑞祺困惑地看着丞相,说道:“请大人指教。”
“是皇上。”丞相严肃地回道。
安瑞祺听出了丞相的弦外之音,当即蹙起眉,抿嘴不语。
丞相见状忍俊不禁,说道:“少将军误会老夫了。”
“瑞祺愚钝,求大人直言。”安瑞祺神色凛然地说道。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少将军可有意登上皇位、一展抱负?”丞相意味深长地问道。
自从被关押牢中,宁悦只要得空,便会取出那藏于锦囊里安瑞祺写给她的书信,一遍又一遍地细读。幸得安瑞祺数年来悉心教导,宁悦无需求助他人便能读懂上面的字句。尽管已反复看了不下数十次,每逢读到动人之处,宁悦仍是不由得热泪盈眶。墙外的笛声,手中的书信,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安瑞祺对她的深爱。有了它们的陪伴,宁悦心中再也没有半分犹豫,莫知府的严词质问、二夫人的冷言冷语无法动摇她分毫,而牢房里的寒冷也变得不值一提。可是,就在五天前,那笛声突然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让她的心泛起了一阵波澜。难道祺大哥遇上了什么困难?想到这里,宁悦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多么希望能陪在他身旁,为他分忧。她自知以其戴罪之身绝无可能离开牢狱,所以,她只求能与他见上一面,甚至仅仅只是听到他的音信,她便就满足了。可不管她如何哀求,衙役始终拒绝替她向莫念聪送个口信。
冷眼旁观宁悦蜷缩在草堆上抽泣的身影,二夫人嘴角浮现出轻蔑的笑意。后来,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开口讥嘲道:“小悦,你当真相信安二少爷对你是真心诚意的?”见宁悦不回话,二夫人继续嘲讽道:“且不论你出身低微,单凭你的母亲是越国人这一点,便足以让他退避三舍。”
闻言,宁悦大惊失色,她茫然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二夫人,焦急的泪水簌簌滑落。
二夫人慢悠悠地把披在身上的被褥整理一番,方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哦?难道你的娘亲从未向你提起过此事?”
宁悦但觉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只好忧伤地摇了摇头。
二夫人轻笑一声,开始向宁悦诉说起数十年前的往事。
数十年前宋越两国的一场大战,使不少越国人流离所失。三餐不继的灾民们为求温饱不得不南下至富庶的江南谋生。其中,越国女子深得大大小小的绸缎庄青睐,一则因其绣工精湛,二则,一些昧心的绸缎庄笃定她们人在异乡,无依无靠,就算被克扣工钱也是申诉无门,如此一来,自己便能毫无顾忌地劳役她们。当年还待字闺中的二夫人甚为赏识宁悦的娘亲的手艺,一掷千金从绸缎庄庄主手中把她买下,留在自己身边侍奉。宁悦的娘亲对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二夫人十分感激,自此加倍用心地缝制衣裳,势要让二夫人艳绝江南。后来,二夫人如愿嫁入宁府,便将几个惯用的丫鬟一同带入府里,其中一人,便是宁悦的娘亲。二夫人严禁旁人提起宁悦的娘亲是越国人一事,以免落人话柄,故而,宁府上下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直至她怀上了宁悦,宁镇海方才被告知此事。
“老爷仁慈,不仅默许你娘把你生下来,还冒险让你们在府里长住。需知道,若此事为外人获悉,上奏朝廷,老爷仕途堪虞。”二夫人的话透露出深深的恨意。
听完二夫人的话,宁悦暗自为她的娘亲悲鸣。娘亲她是越国人……而我……这便是老爷始终没有给娘亲一个名分、始终不肯与我相认的原因……在我看来,娘亲对我的好、对老爷的好,绝不会因为她不是宋国人而变得一文不值,只可惜,老爷他并不这么认为。于老爷而言,娘亲的一片真情,终究还是比不上权位来得重要……那么,祺大哥呢?换做是他又会如何抉择?他是否会在意我的身份,是否会因此舍我而去?
那天深夜,安瑞祺再次来到牢房里。他伫立在木栏前,凝视着熟睡的宁悦,一言不发。由于走得匆忙,他出门时忘了披上斗篷,致使如今他的衣靴上沾满了白霜。寒霜渐渐融化成冰冷的水滴,一点一点地夺去他身上的温热,然而他对此却浑然不觉。他静静地站着,目光越发黯淡。不知过了多久,宁悦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竟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连忙奔上前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不似从前那般温暖,可这已足够让宁悦确信,此时此刻自己并非在梦里。
见安瑞祺安然无恙,宁悦心里既高兴又激动,一时间乱了心神,把想要对他说得话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一味地抓着他手低声呜咽。
安瑞祺默默地把手抽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锦囊呢?”
宁悦不解地抬起头来,发现安瑞祺神情冷峻,心头不禁一颤。难道祺大哥他已然知道我的身份?宁悦慌忙把锦囊双手递上,不安地等待着安瑞祺吩咐。安瑞祺一手接过锦囊,把里面的玉佩取出,随手将锦囊丢弃在地上,然后迈开脚步往门外走去。宁悦见状急忙扑倒在地,把手伸到木栏外,想要把锦囊捡起,可锦囊离她太远,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就是够不着。
望着被弃如敝屣的锦囊,宁悦无助地哭了。“祺大哥,为什么……”
闻言,安瑞祺的脚步似有一丝迟疑,可他终究没有停下来。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宁悦的心像被撕裂般,痛得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便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