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也在跟我一起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鸢英领，你可看过那锦囊里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一小撮儿灰。”在皇上面前，我还是尽量不去说谎。

　　“灰？”皇上惊奇地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喃喃说：“原本可不是的。”说罢，皇上朝一边挥了挥手，周围的内监又退了一步。

　　“朕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对女人动心的时候已经不多了。”皇上抹去落在脸上的一滴雨水。“真的，到这个年纪，人世是怎么回事，都看透了。天下美女无数，朕想要谁几乎都能做到——但有时候，真的不想要了。都是一样，桃花脸、杨柳腰、莺声燕语。都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朕，好多要点子恩荣。日子久了，美人就变得跟鲍参燕翅一样。是不是好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是，吃惯了，便也没有多大的趣味了。”

　　我尴尬地默默低头垂手站在旁边。鲍参燕翅这些珍品我还没吃，但也似乎了解了皇上的意思。

　　“对女人，朕早就只动念，不动心了。”皇上望着幽暗的水面，自顾自地说道。

　　天上的雨点还在稀稀拉拉往下落。湿透了的泥地的凉意，也在渐渐沿着腿往上爬。我的心也像团湿漉漉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腔子里面。皇上同我说了这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装田氏那口棺材终究是看不到了。

　　皇上仍然眺望着出水门的方向，自语道：“可是，对田氏，朕却差点又动情了。”

　　所有人沉默着站在湖边许久，皇上突然恢复了一丝笑意，自己摇着头说：“好在，还差那么一点点。鸢英领，朕本来是要说那个锦囊的，这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提醒着朕点儿！”

　　“微臣知罪！”听见皇上责备，我赶紧重新打起精神。

　　“倒也没什么罪不罪的。”皇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田氏的美艳不同常人，男子看了觉得是撩人，女子看了觉得是妖气。哎，朕对你一个傻丫头说这些作甚么？！朕是想说那个锦囊的。”

　　可是，皇上的话到了这里又停住了。

　　捱过了一阵提心吊胆的寂静，皇上的肩背随着一声叹息缓缓弯下来。挺括的衣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仿佛也显露出了疲劳之态。皇上的目光仍然盯着幽暗的水面，说：“朕到底还是动了心了。”

　　“那个锦囊里面是头发，红丝绳系着的头发。被朕看见之后，她哄朕，说是她小时候的胎发。”皇上回过头，苦笑着对我说：“朕这个年纪了，没那么好骗。这分明是青年男女私定终身的信物。朕介意她心里有别人，所以朕一定要她把这个锦囊交给朕。朕不光把这个锦囊讨了来，还剪了自己一绺头发系进去。朕到了这个年纪还自己骗自己，不可笑吗？”

　　我自然不敢笑，也没觉得可笑，倒觉得满腔莫名的凄凉。

　　“朕把这个锦囊还给她，便是还她自由了，哄着逼着她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不用作数了。她也果然是对朕无情，把头发烧了，便是急着把结发之情断了。”皇上踱了几步，伸手扶着柳树粗糙、潮湿的树干，叹道：“朕到底还是动了心了。哪怕到了这步，终究还是不忍杀她。”

　　我大气都不敢出地站在一边，突然在为放走了田氏暗暗懊悔——我心里还有许多谜团。我已经明白，田氏虽为翦武门所用，却并不十分忠于翦武门。可是，她究竟为什么会选在那样一个日子让皇上身上的邪蛊发作？

　　也许，这件事情皇上自己知道？

　　正思索着，皇上已经回过头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抬手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向着光亮。

　　“皇上恕罪！”我微微向后退了一点，尽力垂下视线，避免直盯着皇上的脸。

　　“呵呵呵呵……”皇上冷笑起来，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朕还以为，你又要哭鼻子抹眼泪了。”

　　“微臣不敢！”

　　“哼。”皇上松开手，一甩袖子，向大公公那边走去，扔下一句：“既然也是宫里当差的老人儿了，便知趣些，把今天听到的话都烂在肚子里！”

　　“微臣谨记！恭送皇上！”我诚惶诚恐地赶紧单膝跪下。

　　雨伞和灯笼瞬间聚拢在皇上前后，簇拥着皇上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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