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仲夏之夜,满月当空,纤云弄巧,蝉虫嘶鸣。偌大一个庭院里,有两池开得正盛的粉莲,艳而不妖,高华端丽,偶有一阵微风拂过,散发出一阵阵清幽雅致的芳香,莲池被一座精巧的白色石拱隔开,桥的东边连着一座凉亭,西边连着一间厢房。
此刻夜已深沉,厢房中犹自亮着灯,不时传来一青年男子断断续续的读书声,只听他一会儿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一会儿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再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他声音很轻,颇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所吟诗书的跳跃性极强,可知这男子十分心不在焉,待他念到后面,更是每隔一句便叹一口气。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上好冰丝睡袍的瘦削青年从房中走出来,气度高贵,慵懒怅然中犹自带着几分倨傲神气,应是个富家公子,只是他身形实在太过消瘦,宽大的睡袍就像挂在他身上似的飘来荡去,裸露在外的锁骨处深深凹陷,瘦得令人心疼。
这青年男子踌躇满志,颤巍巍地踱步上了拱桥,月光下他脸色苍白,眼睑上泛着乌青,远远望去,面目竟十分骇人。
“山之高,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这男子抬头望月,似乎被十五的圆月牵动了某种愁绪,满脸尽是消极颓废之色,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道:“美人,你究竟在哪里?为何这许久都不来见我一见?”
“楚郎,奴家在这里呀!”一个的轻柔软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来一阵久违却熟悉的清冷幽香。
这位楚公子僵硬惨淡的脸上陡然显现出欣喜若狂之色,又有些不敢相信,只是激动地紧握着那两只从他身后伸过来,环住他腰身的玉手,柔声说道:“菊香,真的是你?”
“嘻嘻,不信你转身看看!”那女子略带着调笑,声音更加温柔妩媚。
楚公子转过身来,从下至上地打量着,见自己心上人还如往昔一般穿着一双绣着金菊的葱绿色缎面的绣鞋,着一袭如雾般的鹅黄轻衣,腰身纤细,胸脯丰满……可是再往上看时,却是一瀑漆黑顺直的长发,好像是她的后脑。
楚公子暗暗一惊,倒退几步又再打量她,才觉出异样来,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逃,反被那女子轻易抱住:“楚郎,你不是想我想得厉害吗?怎么奴家来了你又要跑?”声音仍是柔媚动听,却笼上一层森森鬼气,令人闻之毛骨悚然,楚公子似乎被吓破了胆,呆立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传来“哈哈”两声轻笑,声音清脆悦耳,似是个年轻女子。
楚公子与那黄衣女子同时转头向凉亭处望去,只见亭子盖顶上斜倚着个穿月白衣衫的女子,肤色很白,容颜清丽,一双眼睛格外灵动有神,右眼角下方用金粉和丹砂绘出一朵精致鲜艳的海棠花,异常醒目,给她素净且略显清冷的容颜平添了一丝娇艳俏皮的魅力。
“这位楚公子本是我的相好,今晚苦苦守候的也是我,你来凑什么热闹?”白衣女子嘴上虽是在争风吃醋,脸上却显出一副不屑与嘲讽的神情来。
黄衣女子气不过了,将头转到前面与身体对正:“胡说,楚郎等的明明是我。”
白衣女子泠然道:“好啊!那就让他看看月光下你的真面目,瞧他是否还会钟情于你!”她对着圆月伸出右手,左手食指点在右手的掌心,口中翕动着念念有词,银色的不可捉摸的月华如流水似的往她掌心泄去,不多时她右掌翻转,将那一手的月华向黄衣女子撒来,顿时阴风大作,黄衣女子痛呼大叫,长发被阴风卷起,露出一张青白浮肿根本分不清五官的肥脸来。
楚公子陡然看到她这副嘴脸,吓得呼爹喊娘,使出浑身解数挣脱那女子铁箍般的怀抱,向后狂退几步,“咯噔”一声,脚底似踩到什么物事,背脊激起一阵冰凉直冲大脑,仿佛已觉察出踩的是什么,双腿又似灌了铅似的钉在那里,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
“哎呀——,你踩到奴家的眼睛了。楚郎,你真坏!”黄衣女子捂着拽住楚公子的大袖轻嗔薄怒道,犹如情人间的打情骂俏一般,声音酥得就快要把人融化,弄得楚公子心荡神驰,犹豫不决,心里怕得要死,又恨不得将她搂入怀中怜爱一番。
“真是色心不改。”白衣女子暗暗摇头,大声道:“书呆子,你的魂儿又被这女鬼勾去了吗?你还不低头看看你脚底踩了什么。”
“女鬼?”楚公子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你这书呆子,当真是读书读傻了吗?她都这样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白衣女子临空一指,楚公子顿感心中清明,双腿也不麻了,径自朝脚下看去,见地板上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非但没被他踩爆,还骨溜溜地尽朝他抛媚眼,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撒起腿来朝凉亭处跑去。
女鬼在地上摸索半天,终于摸到自己的眼珠子,慌忙拾起来为自己装上,自我感觉好一些之后,又来含情脉脉地凝望楚公子,她一张肿脸本来够丑了,又装上两只铜铃似的大眼狠狠凸起,更是说不出的惊悚骇人,楚公子吓得别过脸去,刚好白衣女子也从房顶上跃下来立在他身侧,他突然觉得这白衣女子简直美如天仙。
“书呆子,你可知这女鬼为何总是每月的下旬才来会你?”她不等楚公子开口,自问自答道:“因为每月月圆之后,世间阴气逐渐转盛,这女鬼才好变化了与你相会,不然若是凭着这副尊容,岂非直接被你扫地出门?”楚公子回忆着半年来与这女鬼种种缠绵欢好的情景,再看看此刻她丑恶的嘴脸,胃里一阵翻腾,弯下腰来狂呕不止。
“楚郎,你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喜欢我的,难道都是骗奴家的吗?”女鬼掩面而泣,倒是名副其实的鬼哭,果然凄厉幽怨,闻之战栗。
“你对这位公子也是真有几分情意,本姑娘也就不与你为难了,你现在就乖乖回地府排队报道,好好投胎去吧!”白衣女子素手向女鬼一指,颇有威势。
“什么?女侠竟然要放了她吗?这怎么可以?她一心要害死我,你且给我收了她。”楚公子强忍着胃里的痉挛,尽量不去看那女鬼,口中之言却是冷酷决绝。
女鬼赫然立定:“楚郎,你好狠的心肠。相处至今,我何曾起过半分害你的念头。”
白衣女子转头对楚公子点头道:“她若真有心要害你,你又岂能活到现在。”
楚公子广袖一挥,转换成一副富家公子独有的颐指气使的态度:“我不管,定是我爹爹妈妈请你来为我楚家驱邪除祟的吧!那你就‘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给我收了这女鬼!”
白衣女子一听此话,很是鄙夷不悦,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女鬼幽幽地说道:“楚郎,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去年秋季稻香园的赏菊大会上,我们原是见过的呀!当时你我一见钟情,你说你心中思慕的正是我这样‘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的明艳女子,还赠玉佩给我作信物,说今年的秋闱试举一过便上我家来提亲的。呵呵!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玉佩也日日戴着从不离身,从那以后便茶不思饭不想,只求日子能快些过去。可惜天不作美,还没等到今年的秋闱,我父亲便硬是要将我许配给冯太守的三公子,我誓死不从,偷偷地离家出走,想要投奔于你,不幸路上却被强人所掳,为保贞洁我只有投湖自尽……即便是化而成鬼,丑陋不堪,我也依然不肯负了与你的约定,宁愿错过好几次投胎转世的机会也要来见你,楚郎,我……”
“住口。”楚公子不耐烦地打断女鬼,“人鬼殊途,无论我曾与你有过怎样的约定,既然你已经死了那便都做不得数,你本该好好投胎才是,何苦又来缠我害我,误我前程?”
“哈哈哈……”女鬼厉声狂笑,惨烈凄恻,“痴心女子负心汉,果然如此,我原不信的,总以为你有些不同,想不到你、你……”周围空气瞬间冷凝,女鬼肿脸上浮现一层青绿,发丝卷曲张扬,犹如水底随波舞动的海藻,血红的唇一张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十指卷曲,指尖如钩,凌厉地朝二人扑来。
白衣女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时间慌了手脚,来不及拿法器和结印,只有去拔佩剑凝夷,但拔剑却是她下下之策,要知道凝夷剑是把上古宝剑,且多经炼化,又跟了她这么久,早就有了至高的法力与灵性,一般有道行的妖魔尚且承受不了,更何况是区区一只女鬼。
女鬼似乎有意求死,悠忽一下直往刚刚出鞘的剑身上撞去,凝夷“呜——”的一声剑鸣,碧芒大盛,只听女鬼两声凄绝的惨叫,被那宝剑震得魂飞魄散,分别幻化出三粒赤色和七粒蓝色的星芒,如萤火般在夜空中闪动飞舞。
“糟了。”白衣女子忙从腰袋中掏出一个紫色小玉瓶,口中迅速念动着法诀,一道金光自瓶口飞出,追着半空中的赤蓝星点左奔右窜,终于罩住了一赤一蓝两粒收回了瓶中,剩下的星芒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