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和内官局两处盘账,算盘珠子劈里啪啦打到了大天亮。
太后是一夜未眠,盯紧了每一项收支归总。
这一日天阴的可怕,愈是光线晦暗,愈显得账房灯火通明。听女官说两头账目已清,太后携冬休等人带着成箱的账本子往大理寺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小声嘀咕:“朕也要去吗?”
明常侍和掌事劝道:“陛下无需前去,和那些老狐狸打嘴仗,恐怕陛下还不是对手。”
我心绪沉沉:“老狐狸……户部张侍郎和大理寺少卿,那大理卿呢?”
明常侍说话的时候字正腔圆,“大理卿啊,这位大理寺的最高长官乃是直忠先帝的人,原先一直辖制着属下李成麒,陛下是知道的。而今左相当权,其长子李成麒早已位居少卿,虽是副职,但而今分量与正职不相上下了。”
“那……太后能成功解救少府监岁大人么……”
“这个,老奴可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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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有奏疏呈来——户部与大理寺咬紧了岁大人贪赃枉法。——虽说九月份账目没有问题,然五至八月的账目,足足短了七十万两白银——三司已联合开审,不期将有结果,届时涉案官员一并按律惩处。
我无力的搁下奏疏,明白他们是想把少府官员来个大换血,皆换上左相的亲信。
呼————,我出口气,眼睛无神的盯着前头发呆。
这一回,太后失了少府。
我问冬休:“这一回少府诸官员可是遇了冤假错案?”
冬休默然了片刻,而后答非所问道:“太后娘娘已然尽力了。他们先下手为强,早一步拿了重要文件。陛下,莫说少府,就连那户部,甚至各省各部,哪一个都不是清水衙门。有些灰色操作,本就是官场寻常之事。无非是谁要对谁下手,但看谁的手段高明了。”
我说:“你这几日跟在太后身边为少府出力,辛苦你了。那……太后心情如何了?”
冬休垂垂头:“脸色不是太好。”
又说:“方才晋王快马加鞭的从豫州任上赶回来了,他进门就直说,听闻太后受了欺负,回来几日与母亲撑腰。”
我咧嘴笑笑,“那他们此刻正在延嘉殿欢聚呢?”
冬休点头:“差不多吧。不过晋王回来,应该还有一事。下官刚才听了两句,说是那盐铁副使不听调命,现已做主将他关起来了。”
我挑眉,看向书桌旁的陈硕:“盐铁副使不是李成蕴的大姐夫么?”
陈硕道:“是的,陛下。此人本名何杨,为从五品的户部郎中,今次领了盐铁副使的外差。”
正讨论着这人,御书房的文书宦官从外头急匆匆进来,呈送了两本从豫州发回的折子。
打开一看,一本是元怀发的,一本是豫州刺史发的。
二人皆在上表同一件事,只是态度不同,一为通报,一为弹劾。折子上书——晋王先是关押了副使,而后竟不呈报便私自下令将他斩杀!
我看的一惊,“斩了?”
陈硕接过折子一阅,皱起眉来:“这,纵使何杨私卖官盐,可盐铁使并无生杀之权啊!”
我从鼻中呼出粗气:“明常侍,传晋王过来!”
一刻钟后,明常侍又遛遛的回来了。
“陛下,晋王他,正与太后娘娘议事,说是无暇过来。”
我腾的站起身,“行,架子够大,朕便亲自去请他!”
我带人箭步如飞的冲入延嘉殿,偏厅里正准备着晚膳的鹿肉锅子,鲜香扑鼻。母子两个宽坐在软塌上紧挨一处小声嘁嘁。
我移步过去厉声道:“晋王,朕宣你入书房,你当耳旁风是吧?”
太后抬眼皮看我一眼把头侧到一旁,那晋王却带上可恶的笑:“妹妹,这快用晚膳了,明常侍没说叫你一同回来吃锅子吗?”
我指着他道:“你的差事当的好啊,区区一个盐铁使就敢斩杀五品大员了!”
他站起来歪歪头:“又当如何?哥哥我乃一品亲王,还杀不得一个罪臣?”
我怒吼道:“那何杨即使有罪,你尽可奏本弹劾,押回京中来审,何以潦草定罪、越权行事!还有,你既称他有罪,证据呢!”
他哼了一声,“证据我已带回,你自己看吧。”
他指了指桌子。
我拿起一沓文书翻了翻后递给陈硕,“陈侍书,你来验一验这证据是否合理依法!”
陈硕接过,退到一旁仔细察验去了。
这时候太后冷笑了一声,“他革我亲信官职,我儿斩他女婿头颅,这桩买卖不亏,不亏~”
我怒而竖眉:“阿娘!律法在你们心中无足轻重是吗?”
她冷眼一瞥:“阿娘?比着让儿,你倒真像是别人家的孩子呢。让儿虽有些许莽撞,但那何杨也是罪有应得。”
我大声道:“何谓罪有应得?三司未审,他晋王就能代表我朝律法了?”
陈硕慢步过来,颔首道:“陛下,下官已察验一遍。何杨之罪乃是从盐池中选了些品质不入官的次品,私自售给黑盐庄,所得赃款已有一十二万两。”
晋王插嘴道:“没错,着实一十二万两之多,我已命人将赃款封箱运回,不日就到京。”
陈硕接着道:“除了有被缴获的脏银物证,卷宗上有人证七人,皆是盐铁司下属官员,证言状子上已签字画押。并另有捣毁黑盐庄所得的证人证言。”
晋王听到这得意的笑:“怎么样妹妹,你现在不会怀疑哥哥我滥杀无辜了吧?”
陈硕接着道:“按我朝律法,早在太祖皇帝之时,官员贪渎或义脏百两白银,便可处死。到先帝年间,先帝推恩,把数目提高为一百两才可定死罪。”
晋王意气风发的站起来手舞足蹈:“听听,听听,这贪脏之数够他死十回了!”
陈硕接着道:“然,这证据卷宗尚未得司法认可,若说取证不够公允,证据真假难辨尤可。晋王可谓是罔顾司法,逾越犯上。”
“你放肆!”晋王指着陈硕就大骂。
陈硕涨红了脸,我对她摆摆手,“你带着证据卷宗先回御书房。”
桌上的锅子开了,玫姨过来招呼我们入座用膳。
我坐过去拿起筷子,在调料碟中搅了搅,悠声道:“明儿个朝会,想必参晋王奏本的不在少数,我说哥哥,你想叫朕保你吗?”
他涮着肉片看了太后一眼,然后呵呵了两声:“妹妹,你不会想把哥哥也送去大理寺吧?照这样下去,咱们自己人可快要全军覆没了。”
太后接了晋王的眼神抿着笑,颇有讽意的说:“让儿,那你可得好好求求你的陛下妹妹了。吃完饭咱们娘俩都给她跪下,求求她心头上长二两肉,疼一疼咱们自家人。”
“哈哈哈哈”,晋王放声的笑,声音洪亮。
我压着怒气:“阿娘!即使是少府的案子,我也不会轻易叫左相他们定案的!今儿刑部和大理寺的奏折呈到御书房了,要对岁大人革职流放,我打算驳回,再着一批人重审!”
太后挑着蛾眉:“重审?你拿什么重审?到时候一帮老臣群起而攻之,非骂哭你不成!少府短的那七十万两银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乃是先帝挪走的亏空。先帝悄悄办过察事司,办过特使司,开销用度能从哪里来?还不是从少府来!而今这公然的秘密,却成了攻击少府的利器。”
我疑惑着:“既然如此,何不挑明了为先帝所用?怎需拿人顶罪!”
太后嗤笑一声:“傻不傻。早先的知情者而今皆矢口否认,不承认先帝挪用,你怎么办?”
我差点摔筷子:“那左相一流就是耍无聊咯。”
“对,就是耍无赖。亏得你哥哥用彼之道还施彼身,替咱们扳回一局,不使新盐池也落在他手中。这回啊,岁大人也是险保一命,可底下的官员们就要丢脑袋咯。”
我深呼吸缓了缓情绪,而后说道:“罢了,为了不使无辜者冤死,这个锅我来背!阿娘也别再怨我骂我了。明日朝会,我就说是我这个皇帝挪用的,这个钱,我自己补上!”
晋王嚯的一声,口中的食物都要喷出来:“我的天!妹妹诶~,你这么有钱的吗?七十万两啊!公主的俸禄核算下来不过每年三百两!”
我勾勾唇角:“我金玉城开业两年,这点钱还是有的!去农庄前交待钱掌柜又盘了个铺子,卖缎面靴,生意也是红火的飞起。”
“高,真是高!”
晋王搁了筷子,对我竖起两只大拇指!口中啧啧的对我摇着他不可思议的脑袋。
太后神色一转明媚一笑:“小宝儿,娘也是心急了才呵斥了你一顿,你既然愿意弥补,娘便也收回先前的话。听巧嬷嬷说你还哭了一场,都怨娘这脾气大了些。来,吃肉肉咯~”
她亲手涮了一筷子鹿肉给我放进碗中。晋王看见开始撒娇,“娘,娘,您闲着,我来动手,最该多吃点的是您。”
他们的心情好了。
吃罢饭,太后伸手捧着我的脸,用拇指揉着我双颊的泪窝,笑的有多甜就多甜。
“不往心里去了哈,我们一点儿都不蠢,还会理解人了。乖得呢~”
玫姨在一旁哎呦道:“娘娘啊,您刚才和晋王搭伙儿奚落这孩子,我都怕把孩子给弄哭了。”
太后狡黠又天生媚态的一挤眼:“哪有!刚才她那气势汹汹的劲儿,我还当她要处置让儿呢。俩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哪个受委屈我都见不得。”
我淡淡的说:“行了,御书房还有事,孩儿先行告退。”
起身后我瞄了一眼晋王:“哥哥随我来吧,到书房讨论一下明日朝会上如何应对。”
他看了看太后,太后对他摆摆手,“去吧,跟妹妹去吧,把方才娘交待给你的话再和妹妹商量商量。”
于是,我带着晋王回来甘露殿。
半道儿他还得意兮兮的与我戏谑道:“妹妹啊,你前几日可是把阿娘气的不轻。你要不是陛下,你要不是方才想出了弥补之法,我这个当哥哥的真想一掌拍到你头上。”
我侧目:“哦?哥哥的一掌可是不轻啊。”
他活动着手腕子张扬的说:“就你这小身板,我能一巴掌把你的头打掉。”
我冷笑。
进了甘露门。
刚走到大殿阶前,我猛地一转身盯着他道:“鞭子和板子,哥哥更愿意挨哪个?”
他猛地一惊站住了,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我背手厉声,对着庭中龙武卫大声道:“来人!把晋王拿了!”
侍卫领命过来把他按住,他疯狂挣扎着口中大骂:“李玉菟!李玉菟!你敢打我!”
我龇牙冷目:“你敢罔顾司法,藐视君上,今日朕便治你一治!剥去衣裳,脊杖五十!”
庭中震天响的喏声高过了他的叫嚷,我目光狠厉的对宫人们喝道:“四门锁起!哪个敢往后头延嘉殿报信儿,即刻打死!”
侍卫们把这晋王拖趴在地,他仍然是满口呜呼,拽了他的外袍,一身儿的腱子肉露了出来。
五尺长的两根木杖轮流抡到他的背上,发出闷闷的巨响,像是一把大锤敲打在了牛身上。
他喊叫不停,我便下令堵起嘴来。
然后看着这被拖倒的肉山在地上匍匐扭动,皮肉上的紫痕一条接着一条,很快就铺满了整个脊背!
我大喊:“给朕用心打!”
“是——。”
估摸着刚过二十板,他那张白花花的人皮已经淋漓出血了。但人的元气还很足,喉中的呜嚎一点也没减轻分量。
明常侍的鼻子眼都拧在了一处,苦蛤蟆一般扭着腰肢过来劝道:“陛下,陛下,可以了可以了,这样的打法再打下去,只怕会伤筋动骨啊。”
我嗤笑:“他自恃强身板魁梧,五十杖怎能放在眼中。今次他敢斩杀大臣,敢拿朕的脑袋开玩笑,再不治治,可是要无法无天了!”
木杖划着黑影儿侧身落下,并没有破风之声,我便知下手实在。此一时也是检验我龙武卫是否忠诚之机,想那金无相将军与我几番书房细谈,而今果真是个可信之才。
耳边的闷响一直持续,连绵不断,捶衣捣药般修理着那一块硬皮子。仔细看,已然血肉飞溅了,脊椎两侧的两条背肌成了烂肉,红色的汁水噗噗向四边洒去砸落在地,真乃触目惊心。
我背了背脸,不去看他。
又闻他呼声甚惨,腔调变了。
呵,打变了声儿。
疼变了声儿。
不过这种经历我是熟悉的,太后也是熟悉的。
忽而人声没了,头不摆身不扭了。掌板的侍卫顿了一下望着我,“陛下,还有十杖,可这……”
我回首咬牙横心——那就再加十杖!脊背挨不了了,就打在臀上!打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