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过来延嘉殿后敬称外婆一声“岳母”。
外婆跟大铁牛舅舅赶紧行大礼,呼着使不得。
皇上将婆婆扶起入座,然后搂着阿娘的肩膀:“现在只有咱们自家人,没有什么君君臣臣。”
在封后大礼前,皇上就已追封生前仅是翰林学士的外公为正一品太保,外婆自然是随夫封为一品诰命。虽说外朝从来是正三品官员权力最大,但是封了一品,听起来也着实好听。
而这翰林学士一差虽属于近臣,但不设品秩。如此浩荡皇恩,又使得外婆舅舅再度跪地,再谢封诰之恩。
皇上看着舅舅:“你叫苏昼是吧?你早前在何处任职?”
舅舅恭敬答道:“回圣人的话,一直在凡都督麾下担任参军一职。”
皇上哈哈笑道:“小小参军也,如今你们举家来京,何须再返西南。不妨,朕就在北衙给你安置个差事,也好时常回来探望你阿姐。”
说着此话,皇上看了看阿娘。
阿娘笑容带香:“都听陛下的。”
热热闹闹的吃罢午饭,皇上又在延嘉殿睡过午觉,这才散了。
我缠着舅舅讲了一午后抵御吐蕃军的趣事,也想趁机打听打听念奕安。
舅舅叹气:“你还想着那小子呢?时间可不短了呀。”
我嘟嘴:“舅舅,最起码,一个人他不能突然成了个迷……”
舅舅咝口气说:“我们在启程之前,还真的听说了一事。念王爷自从念三郎离世后,时常三更惊梦,宿寐难安。看罢了郎中无果,只好寻族中的巫师。他们管巫师叫「毕摩」。毕摩最后给出的答复,竟然是念三郎的魂魄一直未入黄泉,仍在阳间所住,父子之间心生感应,所以时常难安。”
我的心里仿佛滴答进了一滴水:“他…还在。可是他的身子不是已经下葬了吗?难不成只有孤魂在人间飘荡?”
舅舅说:“没准真的如此。舅舅从小就听人常说,很多人在死后有放不下的东西,不肯走,便会成为一缕孤魂,呆在他喜欢的地方。”
“唔……”,我托着下巴思绪飘飞:“那会不会,借尸还魂呢?”
舅舅勾着嘴角对我奸诈一笑:“兔崽子,你不会是怀疑上次那个,跟着你回家的薛公子是他的替身吧?”
“你怎么知道我这样想的?”
“这两人着实有三分相似,难免你这么想。”舅舅又哈哈笑了起来:“诶,你说,这薛公子前往兰羌送物料,这念家人要是和他见了,会发生什么?”
“我也好奇这个来的,没准——,只有念王爷能解开这个迷局。”
舅舅给了我一个脑瓜崩:“傻孩子,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迷局。”
我噘嘴,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春雷。
又是二月初二,去年今日,我和念奕安在城南的谪仙楼上,览半城春色,一池湖光。
也是花朝了。这本是百花初绽的“扑蝶会”,只是今年春信迟,北归的大雁也遥遥无期。
但小雨已至,再由小转大。雨水洒瓦淅沥鸣,又像打更的梆子,从这一日的午后,笃笃敲打到第二天也未止。
我喜欢下雨天,觉得浑身都清爽的那种喜欢。
不顾寒冷,我正在延嘉殿前,细看花木上萌生的绿芽。再伸手捏捏,冷翠冰凉。这嫩幼将将诞生,就要承受这般苛待。
舅舅手持油纸伞,正与我一同顽皮,他用竹竿捅了捅大桂树上的鸟窝笑道:“菟儿快看,有两个麻雀蛋。”
“咦~~~,掏下来叫我瞅瞅长什么样。”
正说着话,有个头梳丫髻穿戴华丽的大姑娘笑嘻嘻的跑过来,夺走了舅舅手中的竹竿,蹦跳着去捅鸟窝。
我刚认出她是谁,然而舅舅却先我一步,愣愣的唤了一声:“怜娃?”
我讶异:“你们认识?”
怜娃姐姐见有人喊自己,转过头来,也是愣愣的回望。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竟然眼中起了雾,话哽在喉,翕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怜娃不可思议的摇摇头,然后扑过来抱住舅舅:“阿昼哥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舅舅情绪激动,一只手想抚摸她的肩头却又不敢,口中语无伦次着:“是啊,是啊,你怎么也在这?哈哈,你我还都能活着呀。”
气氛亦将我感染的激动起来,我笑看这一幕久别重逢。
李夫人在一群丫鬟的搀引下大步走过来,语气微怒:“怜娃,怜娃,娘说过什么来着,来拜见皇后娘娘,是不是应该安静守礼?”
怜娃姐姐的疯傻之症如今好转了许多,她立马松开环绕舅舅的双臂,对李夫人介绍道:“阿娘,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阿昼哥哥。”
李夫人怔了一下:“这位是?”
我连忙说道:“夫人,这是我小舅舅,是阿娘的弟弟。”
李夫人恍然笑道:“是皇后娘娘的阿弟呀。唉哟,公主,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
我搀上李夫人的臂弯:“下着雨呢,夫人和姐姐进去说话吧。”
上了热茶,我们围坐在一起,聊着当年之事。
“约莫是六年前,我在云中城的牛场里每天都干着同样的活儿,放牛,喂牛,捡牛粪。有一天,发配来了几个女奴,其中就有怜娃。哦对,现在该称呼李二小姐了。她那时候什么都不会,人人都说,她像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农场主本就对我们这些奴隶苛待,平素里还动辄打骂,莫说是个吃闲饭的了。我看不过去,就主动去教她怎么做事。接触了才知道,她原是神智与常人有些异样的。嗐,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年的境遇,我都感觉自己差点疯癫了,别说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
怜娃姐姐接着说:“我不傻的,真的不傻的。很多的事儿我都记得,可是脑子就容易一团糟,像是有个火种种在心里,它燃起来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解问道:“李夫人,上次那个木匠,所谓姐姐的继父,不是说在姐姐小时候就捡回家了吗?那应该一直在京里,不该是云中城啊。”
李夫人叹口气:“那个木匠的话,三句里有两句真,一句假。那一日在谢府,木匠本以为怜娃闯了祸,会连带着遭受责罚,才演的一出可怜兮兮。”说着话,李夫人涌出热泪来:“是打小捡回家的没错,后来就把孩子卖了一回,真不知道那一家对怜娃做了什么,后腰处好大一块伤疤。”
阿娘问道:“那后来是怎么又回到木匠身边的?”
李夫人轻拍了姐姐:“怜娃,快跟皇后娘娘说说。”
怜娃挠了挠头,情绪开始焦躁起来。
舅舅连忙劝住:“别逼她,别逼她。她还不想说。”
一众会意,连忙哄了一阵,这才使她安稳下来。
舅舅手剥了一大块柚子肉递给她:“来,以前吃了阿哥剥的甜瓜就乖了,也不知道现在变了没?”
怜娃笑着咬了一大口柚子,直咬的汁水四溅,脸上带上甜丝丝的笑:“没变没变,阿昼哥哥待我最好,我只听阿昼哥哥的话。”
舅舅笑的明亮:“甜吧,阿哥再给你剥。”
“甜,甜。”
舅舅继续剥着柚子,换口气继续说道:“二小姐后腰那块大疤,在她刚到农场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不过那时候看起来,是条新口子。盛暑时节,奴隶们的衣裳又是各个破烂,身上的肉永远遮不全乎。她就带着那么一条蚯蚓模样的伤口,红红肿肿的。我生怕那口子发炎,天天挖草药给她敷上。直到那一年隆冬,口子才正儿八经落成了疤,她喊腰疼的次数也才少了。嗐!”
长辈们听了这话,都抿着嘴,嘘着闷气。
看这伤口位置,再逢突厥巫医,移花接木之术。很显然,怜娃姐姐的肾被拿走了一个。
一时间,我心中反复,纠结难断——到底该不该将这真相说出来?
若是说,是明说还是暗说。
若是不说,我又能在真与假,扑朔与明朗之间,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