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中我听见龙潇向云影询问我的衣食起居,云影简要地一个个作答,到底是陈福选中的婢女,面对皇上毫无怯色,一派从容淡定,听到后来龙潇脸上愈发阴沉,云影说完后无声地退下,走时不忘识相地带上门。
龙潇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带着惊人的压迫感,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看着我时胸中翻涌的怒气,他在我床前站定,隐忍不发道:“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问朕,这样作践自己,平白叫人看轻。”
我便知道他已猜出我引他来的目的,抬眼看去,启唇问道:“他可有留话给我?”
几天下来,我已经接受了李轩丢下我带兵征战的事实,然而仍心有不甘,没有龙潇的授意,我问谁都没有用,只好出此下策,听他亲口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我的嗓音沙哑得连自己听到都吓了一跳,这下他连怒气都懒得再掩饰,声言厉色起来:“你就为了他的一句话,固执到几天不吃不喝?!”
他几乎吼道:“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难收地蹙眉道:“龙潇你小声些,吼得我头疼。”
听到我的话,龙潇嘴角抽了抽,怒气发作不得,神色不自在起来。
他瞥见放在我床头的药碗,命令道:“把这碗药喝了,朕自然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不得不说这招很管用,云影忙前忙后我都不愿意喝的药,只消龙潇一句话,我就乖乖端起药碗,也顾不上这药有多苦,连汤勺都未用,硬是一饮而尽,权当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良药苦口,这药真是苦得我舌根都麻了。
我痛苦的模样令他心情大好,他兑现了刚才的话,直截了当道:“朕自登基起,就想着这一天。”
指的无非是攻打南国一事,我不解道:“南国已降,这几年两国相安无事,何必再起战事?”沙场战事一起,会有多少家庭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又有多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是一国之君,自当以百姓之福为重。
他用一种妇人之仁的眼神看我,明摆嘲笑我的幼稚:“朕还不至于这般昏庸。”
“三年前南帝主动挑起战事,大败于齐,后南帝求和,送楚泓来大齐为质,另割让五座城池;私底下,他可从未停止侵吞别国的野心,不过是一时无法对大齐下手而已。”
“楚泓的温和隐忍同南帝无出二致,在他迷惑朕的背后安排了多少人渗透大齐,秦曦,这不是你一个安居于室的女子能想象的。”
我困惑地望着他,还未来得及消化他的这番话,又听他慢悠悠道:“丽妃就是南国派来的细作,你以为朕对南国能忍耐到几时?”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让人不寒而栗,有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声音发颤道:“那丽妃腹中的孩子——”
他冷酷道:“一个细作的孩子,你觉得朕会让她生下来么?”
我不敢再说下去,丽妃在密室近若癫狂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她再坏到底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那样恨我多少也是以为我是造成她小产的凶手,原来真正害她失去孩子的是她的枕边人。
我像看怪物一般看着龙潇,这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么可以如此冷静地评判这个孩子的生死?
龙潇见我用这种眼光看他,也明白我此刻所想,他不以为然道:“就是她不小产,也会有人拿掉这个孩子,轮不到朕出手,这便是权势的力量。”
我冷哼一声,没好气道:“照你的意思,是丽妃自己不要这个孩子?”
他不屑:“母性使然,她要保住孩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可她自身难保,留下孩子只会是拖累,以她的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生下孩子,无论大齐还是南国,都多了一个牵制她的把柄。”
“如若是你,你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我整个人如坠冰窟,直觉周身发寒,丽妃借小产以白狐裘布局来破坏龙潇和李轩的君臣联盟,进而引我入宫,在我面前演一场丧子之痛的戏码,差点害我丢了性命。
这是怎样一个心机沉重的女子?
这许多联想在我脑中纠缠成一团乱麻,我只问:“这一切,李轩他都知情?”
怪不得面对我的忧心,李轩自始至终如潭水般沉稳,原是他什么都知道,却为了大局不得已看我落入丽妃手中,无怪他对我如此自责。
龙潇并不否认:“轩王主动入局,意在替朕试探出亲近南国的朝臣,而你,是他唯一失算的地方。”
我呐呐自语:“他明知我的担忧,却瞒着我,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是傻瓜。”
我苍白的脸色,惊惶的神情全落在龙潇眼里,他似有不忍,终于舍不得再告诉我更多阴谋。
“南帝野心昭然若揭,就连多年前他亲手废掉的太子,也冒险来了大齐。”说到废太子三个字,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借此查看我的反应,只是我的脑子乱成了浆糊,无暇顾及这些:“轩王出战是迟早的事,这回可不是朕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去的。”
言下之意,是李轩主动请战,讨伐南国。我方知他文武双全,一身玩弄权术的淡然得益于沙场铁血的磨练。我的好夫君啊,还有多少事是连我都看不清的?
龙潇走了很久我都没回过神,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忽然知晓了前因后果,一时作不出任何反应。朝堂的暗流涌动,李轩的刻意隐瞒,龙潇的和盘托出,我好像被卷入了一个大大的漩涡,混沌地消化不了。
我攥紧手上那张纸,李轩苍劲的字迹刻在我心里,短短这十个字,叫我莫名伤怀:愿得一人心,白首莫相离。
午后天色晴朗,云影为我准备好一桌小食,她忙前忙后花了不少心思,我一贯懒散,又被李轩宠得娇纵了些,望着那些精致可口的糕点提不起兴趣,遂径自去了浴池,如此这般过起“囚犯”的日子。
这儿浴池的香汤同样是活水,与轩王府后山的天然温泉很像,连池水中药材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等我沐浴更衣回来,屋里没了云影忙活的身影,却多了个半大的孩童,男孩年纪约莫八九岁,一双浓眉大眼眨巴眨巴直直看我,像是非要从我脸上看出花来。
瞧他神气欲现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小大人,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说道:“他们都说皇上在隐月殿藏了个美人姐姐,我就偷偷跑来,看姐姐是不是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美。”
不出三天的功夫,我被龙潇“藏”在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开,这般僻静的隐月殿,又禁止外人进来,搞得神秘兮兮,确实让人想入非非。难怪有人想着法儿地欲一探究竟,只没料到是遣了个孩子过来,宫里长大的孩子,又有几分单纯?
谁捣鼓这孩子来探听我,我猜不着也懒得猜,只径自坐下来夹起软糯的燕窝团子尝了一口,宫里的吃食似乎比轩王府好不了多少,不过我一直没怎么进食,这会儿真的饿了,正经地吃起东西来,也不去理会站在我面前的小家伙。
这孩子是自来熟,看我不搭理他,他也不恼,装模作样拣了板凳在我对面坐好,身板挺得直直的,他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咕噜一转,盯着我的脸琢磨起来,仔细瞧了好一会,童言无忌道:“难怪皇上一下朝就往隐月殿跑,美人姐姐你真的好像天仙一般,我见过那么多女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我失笑,差点没吐出一口汤来,才多大的孩子,说得好像阅尽这天下的女子一般,谁把他教成这样无赖?不得不说,冷清的隐月殿因为这个小鬼头的到来,有趣了些。
云影端了漱口的清水给我,显然也被这小人儿逗乐了,掩住嘴扑哧一笑:“八皇子还是孩子,说出来的话倒像个风流才子,以后长大了定会讨女儿家的喜欢。”
我方知道这个长相好看的小鬼头是龙潇的血亲,八皇子龙拓。
先皇驾崩那年,龙潇虽一早被定为太子,还是与其他皇子展开了残酷的皇位之争,待他登基,一众皇子或被处死或被流放,只剩年纪尚幼的八皇子留在宫中,听闻龙潇对这唯一的兄弟很是纵容,除了皇位,八皇子要什么他都会满足,遂龙拓尚小却没有人敢小瞧了他。
我暗自打量八皇子的样貌,眉宇与龙潇有几分相似,大抵长相都随了先皇,只是八皇子身上溢出的是暖融融的感觉,不像龙潇那般高冷得难以亲近。
和龙潇一比,我对八皇子的印象就好了几分,我让云影盛了晚燕窝粥给他,云影笑嘻嘻夸道:“八皇子可真是福星呢,你这一来,连王妃都不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了。”
也不知她是讨好我还是讨好龙拓,我仍旧淡淡地沉默着,龙拓毫不见外,拿起汤匙乖乖地喝了几口,举止显露出皇族良好的教养,年级稚嫩却一派高不可侵的风范,足见龙潇对他的教导。
我莞尔:“好吃么?”分明淡而无味,他却小嘴甜道:“有美人姐姐陪着,自然好吃。”
原本云影还准备了新鲜的瓜果,龙拓却笑呵呵拉着我出了屋,他生性活泼,对我也很亲近,比起我来,他对隐月殿似乎更为熟悉,很快找到一个开阔的院子,秋末花谢,落英缤纷,满地铺陈各色的花瓣,倒是一番别样的美景。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摆了摆手唤来立在身旁的侍卫:“美人姐姐,你会*射*箭么?”只见他娴熟地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随意搭在弦上,双手配合将弓拉出一个圆满的弧度,毫不犹豫瞄准几丈开外朱红的靶心,“咻”的一声,利箭飞出,正中红心,稳稳扎在箭靶的最中央。
才八九岁的年纪就有这样好的身手,想起方才他小手拉着我时掌中的茧,我不由微微一顿,笑颜逐开,莹莹素手学了他的样子在弓上搭了支箭,不费力地拉弓瞄准,一箭发出,动作如行云流水,箭矢生生劈开龙拓刚才*射*出的那支箭,同样深深*插*入靶心。
看我技高一筹,他眼前骤亮,显然我*射*中的这一箭勾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雄赳赳地下了战书:“本以为美人姐姐弱不禁风,这下本皇子非要和姐姐比试一场,姐姐可别让着我。”
他小小的身子迸发出鲜活的力量,我做了个深呼吸,吐出长久以来憋闷在胸口的浊气,顿觉神清气爽,心情连带好起来:“你说比试便比试吧。”权当陪这孩子玩一会儿。
云影此时也已赶到,我们一大一小二人约定比试,她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就差拍手叫好。
龙拓这回双箭齐发,势在必得,两支长箭好似合为一体,齐齐向前飞去,他正在得意,可惜箭还未碰到靶便在空中被我一箭拦截了下来,双双坠地。
看着我手上空空的弓,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并不服气,转而又取出三支箭搭上弓,用力将弓拉至最满,想借此赢过我,熟料还未放手弓弦却已崩裂,更糟糕的是发出的三支箭飞向了不同的方向,其中一支直朝着云影而去,眼看便要划破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