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山地处东面,四季分明,夏季炎热似火,冬季寒冷似冰。从祁连山一路来此,春日的、夏日的、秋日的风光都看了个遍。
一进入泰安,身上永远蒙着一层水汽,黏腻的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再加之正是炎炎夏日,又才离开祁连山那样气候宜人的地方,我心里烦躁不安。人也懒洋洋总是提不起精神。
邑轻尘与我一路行至泰山脚下,他许是有些疲乏,寻了间茶棚落脚。
我燥热不堪,汗水浸湿我轻薄的衣衫紧贴着身体。茶棚的掌柜却身披狐裘,提上一壶茶,往我们的杯子里分别斟了。
邑轻尘道:“这里滇西的红茶最好。”
泰安距离滇西相去甚远,我正好奇之时,邑轻尘却定定望着不远处寒光凛冽的蒿里山。
我啜着茶,叫了掌柜过来,“掌柜的可听说过蒿里山上的三途河?”
掌柜一听蒿里山三个字脸色大变,原本满脸笑意凝结成一股寒霜。
“姑娘年轻,不晓得蒿里山的禁忌,您上城中问问有几个人敢上蒿里山去。”掌柜望着蒿里山,眼中充满敬畏,“那可是泰安有名的鬼域,二位若来泰安游历不如去泰山瞧瞧吧!”
提及蒿里山,掌柜觉得晦气从我们桌前离开连着呸了好几声。
邑轻尘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沿桌而放,决断起身,道:“咱们走吧!”
我也将茶饮尽,顿觉得身子清爽,神识都清醒。
邑轻尘放下三个布币,踏着似火骄阳奔向蒿里山。
我快步跟上,如脚下御风,短短一刻已经追上邑轻尘。
“刚才那个掌柜不简单啊!”邑轻尘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
滇西在泰安千里之外,那的红茶却进了我们的肚子,茶棚的掌柜当然不简单。
邑轻尘道:“我们一路来此深感泰安燥热难耐,城内人族大多打着赤膊可这位茶棚老板穿着狐裘犹如隆冬。”
他稍稍点播我一下,我立刻通透起来,“那掌柜是妖族?”
“还是个修为不低的妖族。火日炙人的天还能抵抗暑气送来这壶滇西的红茶。”
他展颜一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有人在帮我们。
我内心有一个直接而巨大的感觉,护着我们一路来此的人是天狗。
与邑轻尘说着话,转眼来到蒿里山的山脚。这里凌冽的寒气丝丝渗透进空气中,冷的我不得不披上狐裘。
我打着哆嗦,“轻尘师叔,这里怎么这么冷啊?”
邑轻尘依旧一袭白衣,运足灵力抵御寒风,“掌柜有一句话没说错,蒿里山是鬼域。是冥界的渡口。”
山门之下,石道之前分左右摆着神荼郁垒两尊神像。两尊像凶神恶煞,与平日见的神族不同。
我心生恐惧,紧紧抓着邑轻尘的衣袖。
再往上去,沿着石梯自下而上摆着阴差与冥界之主的石像。
每一个都横眉怒目似是要吃人一般。
邑轻尘颦眉,人神妖不得涉足鬼域,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冥界的渡口。
窄道蜿蜒曲折,一会在密林之中,这里生长的槐树都透露着鬼域独有的寒意。一会在寸草不生的悬崖峭壁,我们必须身贴岩石才能继续行走。
我一直紧挨着邑轻尘,身在鬼域之中哪还能记得那些规矩。
我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已经紧张到极致。呼吸短促,心跳咚咚越来越快。
往后忽的开阔起来,平坦的大道直接通向山顶琅琅的水声。
我紧跑了几步,瞪大双目指着眼前的山泉,正想大叫出来将山底积攒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邑轻尘却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进林子里。
“嘘!捂住耳朵。”他伏在我耳边,声如蚊讷样细微。
我捂住耳朵,他也将自己的耳朵捂起来。
远方飘飘然飞来一行人,领头的是位少年模样的人,手拿一个铜铃每隔半分就摇一下。
这群人掠过花丛,肌肤划过长满刺的花朵,只如不知道痛随着铃声前行。
少年脸色雪白,眉毛如摘下两弯弦月安在脸上,眸子冷酷专注盯着不远处的三途河。他漠视生死,仿佛不将天下放在眼里。
少年身上挂着寒气,靠近三途河时他身上的寒气与腐朽味已经顺着地面爬来。
他跳上三途河边的渡船,手中铃铛一摇,身后数十生魂也跟着跳上去。
我屏息静气,等着少年乘坐的渡船远去才松了气。
摄魂铃是用来夺魂,而阴差手中的铜铃是为了引魂。指引人,神,妖走向三途河的渡船,走入不见天日的冥界。
邑轻尘静候一会,他的耳朵听不见远去的铜铃声时才走出树林。
我跟随而去。碧波轻荡漾,水面微起伏。嶙峋的怪石,罗列的奇峰,突兀的石子上不生一棵树,不长一株草。仿佛处处生机,唯有这里是死气。
邑轻尘变出麻绳,绑着瓶身慢慢送进三途河。来的路上我听他说起,若是肉身触碰到三途河,不是灰飞烟灭就是变作山间奇形怪状的石头。
瓶子装满水,他正想将瓶子从河中提起来。忽的山中四面八方响起铜铃声,仿佛从天而降的大网将我们罩在其中。
邑轻尘头疼欲裂,在地上打滚。我却什么事都没有,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出铜铃声的来源。
他忽然站起来,如僵尸一般同手同脚走到三途河边。河水中心荡过来一叶扁舟,邑轻尘跳上去。我装作被铃声控制的样子,也跳上小舟。
铃声再次响起来,邑轻尘坐下。我回头看他,他双目无神直直盯着眼前。扫清眼底对一切的目空和高傲。
泉水急转直下,这一条小船顺着河水直直下行,我滚到船头,砰一声磕到木头上。
可邑轻尘依然呆呆坐着,仿佛被粘在木头上,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这条船才停下来不再下坠。光线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是一条看不见边际的长河,两岸闪着如星星一般点点缀着的灯光。
左边少了一点光,右边就会多出一点。这是人的命灯,点灯是有孩子出生,灭灯说明生命到了尽头。
从生到死,往复循环。人间过了百年,在冥界只是点灯到灭灯的一瞬间而已。
水面从碧绿到血黄,碧绿的是连接人间的三途河,血黄的是忘川河。
阴差鬼魂沿着忘川慢行,如人间一般热闹。我看鬼魂用一颗珠子换了香火,这是冥界交易的方式,与人间无异。
只是这里寸草不生,凭添了几分悲凉。
这条小船被打到渡口,早在那里有阴差等候。
忘川河上船只往来,每一条船上都立着一位黑衣渡人。他们神色自然,对亡灵的悲戚视而不见。毕竟见惯生死又何须为了生死而悲伤。
我和邑轻尘被戴上手铐脚镣,这是要带着我们去见冥界之主。
传闻中冥主阎罗脸如罗刹,高似松柏,看上一眼就令众鬼胆寒。
我们沿着忘川行走,鬼市里的生魂纷纷驻足望过来。冥界很久都没有神的到来,人对神敬畏也好奇。
穿过喧闹繁华的鬼市,我们被带到阎罗殿前。
阎罗殿是白玉砌成,殿门高上百尺,镂刻着夜叉猰貐。猰貐栩栩如生,一双眸子闪着精光如吃人的活物。夜叉飞在空中,兽头人身,表情凶恶。
阴差将我们推入殿,殿内铺了一层白玉,泛着潋潋阴光。
大殿两旁整齐的挂着八角宫灯,温暖微黄的光让我觉得浑身一暖,无比放松。
甬道那头,一个面容清逸,丰姿俊雅的男人半靠在白玉椅上。他手臂撑着自己的头,一双眼眸轻轻闭着。
黑发沿着脸垂下,衬得他脸色越发雪白。整张脸阴柔过剩,并无男子的阳刚之气。
我偷看邑轻尘,他仍然是一副出神的模样。我着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唤醒他。
男子挥一挥衣袖,殿前出现一块大石头,是鬼域的三生石。
断人前世今生的命石。
他抬起脸,容貌竟与玄奥有七分相似。
“三生石断生魂好坏,让我看看你前世今生都做了哪些事也好速做决断。”
阴差抬起我的手放在三生石上,石子冰凉入骨,我打了个寒战。
这股冰凉引我入幻境,我看见滇西竹林深处,竹叶飒飒作响。
竹楼二层我坐于栏杆上,趿拉着鞋静听竹叶声。
屋内转出来一个男人,一身白衣眼角氤氲出喜爱。
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邑轻尘,笑容明媚,语气温和。他双手撑着扶拦,将我拥在他怀中。
“阿宁。”他轻咬我的耳朵,“阿宁。”
耳朵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我感到浑身无力顺势倒在他怀中。
邑轻尘咯咯笑,我被他弄的不得安坐,脚上的鞋子落到竹林之中。
他将我打横抱起,转进竹屋里。
青纱帐,龙凤烛。整个房间被这道烛火照的透亮,青纱帐中我与邑轻尘对坐,他叫我,“娘子。”
我眉目含笑,脸若飞霞。
薄衾下,邑轻尘攻城略池般,将肌肤的每一寸都融进我的骨子里。屋外淅沥的雨声变得欢快异常,似是在为邑轻尘与我感到高兴。
我与他相拥而眠,互相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他即使睡着,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我从未见过开心至此的邑轻尘,他曾也有过少年意气,一意孤行的时候。
寒意从我身上褪去,我重新回到阎罗殿中。
阎罗已从白玉椅上起身,睁开他的双目看我。
“只能看见前世,怎么看不见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