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百姓有了功名就有了出身,日后便可以做官。
孙一轻描淡写的一句功名,把参谋部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唯独贾道士不在意什么功名,在他看来,铁木营现下无粮无钱,只有出卖些功名渡过难关。
道士又拿出一张名单:“力德尔爷,这些人立功之人都是百姓,论功颇为麻烦,不妨也授予功名了事?”
孙一接过来扫一眼,名字后面都注着事迹,都是某某工匠夜以继日赶工打造兵器,某某百姓节衣缩食省下口粮支援前方将士等等,确实难以象战功一样量化评比。
看着依旧满满一张纸的人名,孙一点点头,他能做的也只能是给这些人一个荣誉称号而已。
“贾道士,就按你说的,就给这些百姓同战士一样的待遇吧,就叫做……就叫做……”
孙一正在思索合适的词汇,贾道士提议:“叫做义士如何?”
孙一连声叫好,“好好好,百姓们的义举博得义士的功名,名副其实。战士义士,都是士,一视同仁。”
贾道士闻听力德尔爷卖弄学问,一语双关,“一视同仁”便是“一士同人”,忙不迭地垫上马屁:“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
孙一觉得肉麻,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不必为了谁就要死要活。大家图的是过上好日子,成了士,就多操心操心怎么过日子吧。”
孙一无心的一句话,雷霆万钧般地惊呆了一人。
俘虏耿军师,正假装埋头书写,耳朵却支棱着。他自从被贾道士抽调来帮忙,自知身份,整日里夹着尾巴做人,耳中所听,眼中所看,却时时吓得他心惊肉跳。
先是在参谋部里,总兵杨大人居然和他这个土匪俘虏在同一口锅里舀粥,一众参谋也不因他是俘虏而小看他,反而因他读过书,口中称呼他为先生,耿军师便连连感慨。
再是耿军师感觉铁木营的人和大明朝的人隐隐有些不同。一开始他百思不解,猛一日突然领悟铁木营的人虽然和大明朝百姓说着一样的话,穿着一样的衣,铁木营百姓却人人都有一股精神头,不似大明百姓那般眼里都是麻木的死人气色。
再便是听说铁木营的百姓管事之人,叫做队长的,居然既不是科举、也不是推举察举,而是由百姓选举,耿军师心下大骇。心里琢磨无知村夫焉能明白事理,可偏偏一帮粗俗的百姓,愣是在粗俗的言语中,三下两下就把大明朝乡绅也办不好的大事办成了。神农河上漂着的架田、土匪老巢外的浮岛、村里整齐划一的院子、码头附近宽敞的公共茅厕,无不是这些泥腿子简简单单几句话商量之后,便捋胳膊挽袖子干成的。
还有村中的献图神兽霸下,这要是在大明朝,就是天降祥瑞,是要快马加鞭报到京师的。可是铁木营百姓好象只新鲜了几天,就不当回事了。有几次耿军师亲眼看见几个年长的老乡走累了,一屁股坐在霸下的壳子上歇脚,就象霸下是自家养的牲口一般自然。
铁木营的实际领袖,年轻的力德尔,丝毫没有官威。今日一早来了参谋部便哭着脸称是避难来的,家中新娶的小媳妇河东狮吼,还央告一众参谋不要泄密。
而力德尔办起正事来,一出语便如电闪雷鸣。
战士、义士,何为士?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也!
力德尔一句“成了士,就多操心操心怎么过日子”,不就是明明白白要与士人共治吗?
大明朝的老百姓要想成为士,唯有一条路——便是十年寒窗。一朝成为秀才,就成为了士人,便有了优待,便有了共治天下的资格和责任,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秀才再苦熬几年,中了举人,派了官身,便称作士大夫,便可以施展胸中抱负,所谓:“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耿军师也曾博得过明朝的秀才功名,也曾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曾一腔热血。却因在家乡替起事的饥民边军说了几句实话,得罪了县台大人,三番五次下来,耿军师不仅被夺去了功名,还脱了裤子当众打板子。
“士可杀不可辱”,那板子哪里是打在屁股上,分明就是打在心上。
耿军师心灰意冷,再没有面目在家乡做人,一路漂零异乡,才知道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无奈之下之下落了草,曾经的士人,沦落成了土匪;曾经的士人,沦落成了阶下囚。
而今铁木营的战士和义士功名,有明朝秀才的的优待,便如明朝的士人。
铁木营的英雄功名可以投书父母官,父母官还必须答复。便是天下士人真有了用武之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耿军师心里开始活泛。
何为士,士便只能是读书人吗?
孟尝君养士三千,有鸡鸣狗盗之徒。
荆轲之刺秦王,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圣人便说的是士人其实和读书并无关系,铁木营的战士义士,“行己有耻、不辱君命”,便担得起这个“士”字!
“先生,耿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做个裁判啊!”
耿军师心潮澎湃,想得出了神,完全没有留心王二牛一直在叫他,直到王二牛摇晃他,才回过神来,连忙问道:
“王总管何事?”
原来王二牛见铁木营的功名来得容易,就起了替神农苑的把式们讨功名的念头。
力德尔爷倒是痛快地答应了,言说不光有壮烈事迹的人能入士,有本事有手艺的人都能入士,待遇一样,依旧一士同人。
王二牛高兴地建议给神农苑手艺好的把式,正式请了功名,就叫“把士”,力德尔爷却笑着说“把式”的式,和功名义士的“士”不是一个字。
王二牛不信,把式、义士都是士,字怎么可能不一样。
王二牛问贾道士,贾道士说把式的式,就是义士的士,把士就是士。
力德尔爷说贾道士小时候语文是什么体育先生教的,贾道士则要誓死捍卫文字尊严。
王二牛想起这有一个“真正”的学问人,便要耿军师做个裁判。
耿军师闻听,连忙先起身恕过罪,拿起毛笔,重重地写了两个大字:
“博士”
耿军师道:“把式一词,本为博士。博士传到陕西口音念成把式,写却依旧要作博士。道长和力德尔如若不信,换成官话一念便知。”
贾道士立刻张嘴换做明朝官话读道:“霸士,霸士。”
贾道士第一个“霸士”念的是把式,第二个“霸士”念的是博士,二者发音不差分毫。
贾道士脸上一红,感觉丢了大人了。
孙一半张着嘴,人家贾道士好歹两个字还对了一个,自己的后世“标准”写法,显然是错得没个谱了。
耿军师冲二人一揖到地,躬身说道:
“犯人斗胆,也给天下读圣贤书的学生求个功名,就如战士、义士、博士一般。”
孙一连忙扶起耿军师,“耿先生,叫做学士,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