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荷花开得极好,枝茎亭亭,高出水面一节。千鲤池的荷花种得密,开出来也是成丛成簇的,香气浓郁,风吹不散。
每日清晨,绾妍便与温常在在千鲤池畔赏荷观鱼,姐妹两人也成了这儿的常客。
许是因为蒙古靠北边些,比之楚国要凉快许多。恬贵人头一回感受到这般暑热,日日神色恹恹,人都热蔫了似的。
有一回她偶然听太医说娠妇畏热,便问温常在有什么祛热的巧宗儿。温常在和盘托出,如此恬贵人也腆着脸跟来千鲤池。
绾妍与温常在面上不好拒绝,便也默许了。
“雨前龙井、糖渍果子、葡萄香瓜……娘娘这儿好生惬意。而且妾身听闻娘娘的厨艺也好,皇上很喜欢娘娘的手艺,常与娘娘在勤政殿用膳。”
本以为这恬贵人只是来蹭些凉快的,哪晓得话里话外还透着酸意。
绾妍有些受宠若惊地扫了恬贵人一眼,嘴角微微发僵,只尴尬一笑:“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本宫知道你眼高于顶,得你一句夸赞,真是……”
恬贵人垂眸,心情极好的样子:“便是眼高于顶,见着娘娘这样的人物,谁还能再傲气些?”
绾妍也是爱听好话的俗人,只是这般奉承的话从恬贵人这般人物的口里出来……绾妍反而心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她。
眼见气氛更加尴尬,绾妍赶紧给温常在使了个颜色,温常在心领神会。
“今年的天气这样热,想来过些日子皇上便要去行宫避暑,可要恭喜恬贵人了。”
恬贵人眼眸一动,压着内心的雀跃,呡了一口茶:“常在这话我不明白。”
“皇上每每到了行宫,都要去附近的马场松松筋骨,贵人出身蒙古,马术想必是一绝,咱们这些妃嫔只有昭妃娘娘有半分虎气,还不知会不会骑马……怎么能不恭喜贵人呢?”
绾妍听温常在揶揄自己,抿嘴一笑:“温常在这张嘴哟……”
恬贵人正要开怀,却忽然皱眉:“皇后身子不好,只怕今年皇上未必会去呢。”
绾妍捻了颗蜜饯入口,点点头:“恬贵人这话也有理。”
管他去不去,总之也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恬贵人唔了一声,看向绾妍:“听说皇后娘娘修书至御前,惹皇上生了好大的气……昭妃娘娘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绾妍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微微向前探身,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快别说这事儿了,就连淑妃也被牵连。”
温常在听了这话,心里猜出了七八分:“莫非是……吴家的事情?”
恬贵人哼了一声,擦了擦脖颈上的汗:“皇后在病中,皇上怜惜还来不及,如何还生这么大的气呢?只怕是皇后娘娘又小心眼儿了。”,语毕噗嗤一笑。
绾妍见这两人都猜出来了,戏瘾大发,故作高深地叹:“不可说,不可说。”
这三人正说着话,却见许湄往这边来。
恬贵人与温常在起身见礼:“淑妃娘娘安。”
许湄的目光在恬贵人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心里微微诧异,旋即含笑道:“都起来罢,听宫人这个时候的千鲤池最热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绾妍邀许湄坐下,老成地说一些客套话:“如今没了晨昏定省,想见淑妃一面也难了,今日在此相遇还是缘分呢。”
许湄秀眉微挑,面对绾妍的客气,反倒是一副喜怒难辨的样子,有些阴阳怪气地回敬她:“承乾宫大门开着,是昭妃你自己不愿意踏足。妹妹如今都是往御前走的,又怎么会贵步临贱地呢?”
绾妍一时有些错愕,尤其是在温常在与恬贵人面前,许湄这般下她的脸面。她攥着手中的绢子,后悔得直咬舌,淑妃本非善类,她又不是第一日才明白的——许是今日恬贵人向她抛出橄榄枝,她舒心得昏了头,人都认不清了。
温常在目睹这两人的剑拔弩张,心里疑惑淑妃为何要专程跑来绾妍这儿闹事,她正要打圆场,却见绾妍却勾起一个笑。
“淑妃理着六宫大大小小的事,撷芳殿的人伺候不周,害得染上风寒损了贵体,连累皇后娘娘病中操心,此事可真?是皇后娘娘要告你一状,你心里委屈也好,不委屈也好,可此事与本宫有什么相干呢?”
“有些日子不见,妹妹也能与温常在一般逞口舌之快了。”许湄扫了绾妍一眼,神色淡然,“妹妹说的是,本宫昨日已向皇上说明,本宫与妹妹同为妃位却独掌大权,怕惹人非议,故此……今后可要麻烦妹妹了。”
这话说完,她又似意犹未尽般,又扶额作叹:“什么恩该领受,什么恩不该领受……抑或是手头的权柄该握多少,该交多少,都该是分寸之间揣度着的。说起来,咱们不都是皇上的臣子么?这个道理,妹妹可明白?”
空气仿佛结成一块寒冰,又仿佛如隔夜的浆糊胶凝在一起。
绾妍沉默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皇后也曾对她说过这般的话,也是与眼前的许湄一样夹枪带棒的。
绾妍反复品味着这些话,突然觉得心头酸涩,仿佛真有人攥着枪棒,抡圆了胳膊,往她身上砸似的,莫名地痛。
偶尔有些风吹来,夹杂着水边的清凉气息。
绾妍拨弄着指节上的玉扳指,似从中得了些力气。
她不肯在许湄面前露怯色,倔强地直了直身子,撑出一个笑:“先前本宫还担心温常在这一胎能不能安然落地,如今本宫与淑妃一同协理,万事也可亲力亲为。”
许湄微微一怔,缓缓露出笑意,话锋一转:“昭妃与温常在真是好姐妹,说起来,恬贵人你入宫这么久,与你情分最深的也是温常在罢。”
恬贵人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听了这话冷不丁缩了缩脖子。她独来独往惯了,又实在不想做许湄的手中刀,借口回去更衣而匆匆告辞。
“日头一出来,没多久便要热起来,咱们回去罢。”绾妍眺望着天边被云彩遮了半边脸的朝阳,侧首向温常在柔声道,“出来得太久,只怕你会累着。”
温常在只道“多谢娘娘关怀”,点头应了,起身向许湄告退。
许湄目送着她们远去,又睨了在绾妍身旁随侍的乔鸯一眼,无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