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六年前从青楼逃出来的那样,玉瑶在陇中的阡陌上跑着。
她跑的很快,纵然脸上全是泪,却不去抹掉。
她跑了两天两夜,淌过了溪水,越过了沟渠,兜兜转转回到了黎城。
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包裹没有盘缠,没有贵人没有庇护。
她在黎城的街上走着,这条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道,她曾经想要逃离的地方。她耳边仿佛有宁卿的声音:“……只管跑,跑出去就自由了。”
该往哪里去呢?玉瑶苦笑着,到头来,自己还是被所有的人推开。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就这样栽在了街上,她不曾注意的,是身旁的楼宇,那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潇香楼”。
说来倒也真是讥讽,当年玉瑶逃出的那家小青楼,如今混的风生水起,一跃成了黎城最大的青楼,几经装潢,现如今改了个新名,若不是睁眼看到青楼妈妈那张熟悉的肥脸,玉瑶断不会相信。
“哟,姑娘醒啦,我见姑娘倒在我家店门口,旁人见了以为咱家做黑心买卖,就私自把姑娘给挪进来了。”一如既往的假笑嘴脸,玉瑶别过头去,看到自己的衣服都已被换下,连忙捂住了自己,惊恐地望着。
“哎哟,姑娘不要担心,我让底下那些婆子给姑娘换的衣裳,姑娘原先那套穿不得了,全破了。”
“多谢……”
那妈妈眯起了眼,打量道:“姑娘好生眼熟,莫非见过?早些年,咱家店里逃出去一个粗实丫头,倒不是轻见姑娘的意思,不过姑娘倒是与那丫头几分相似啊。想来,那丫头如今跟姑娘的岁数也差不多。”
玉瑶不语。
那妈妈继续笑道:“姑娘身上没些盘缠怎就敢一个人乱跑呢,莫非是寻亲?或是想找份工?听我一句劝,不如早些回家,若是寻亲,你没个钱怎么寻;若是找活儿,这街上所有铺子都不收女人……”
那玉瑶没有多听,直直下了床,头也不回的朝外头走去。
妈妈在屋里轻蔑一笑,嘟哝着,“迟早回来。”
玉瑶挨个铺子问了过去,果然没一家铺子愿意收女工,就连唯独的一家绣房也摆手说不缺人手。
她于是蹲在墙角,想学那乞丐。可她不曾想到的是,人们见她衣服较新,身上干净,只觉得不过是江湖骗子,更有甚者朝她比鬼脸,扔菜叶的。
不得不说黎城的丐帮还是训练有素的,几乎每个乞丐都划分了自己的地盘,见玉瑶贸然插入,直接扔了饭盆,抄起棒子要朝她头上抡,吓的玉瑶连爬带滚的离开。
也想过卖唱,卖字画,不过一来没钱买笔纸,二来城中每日巡逻,见到乞讨卖艺的,无论男女都要打,那些乞丐知道规矩的,若是人来便跑,若是逮住了给些银两总归会放人。这玉瑶终归是不懂,直接被逮住,一顿拳打脚踢。
她不曾进食,又挨了打,实在是虚弱的不行,就这样倒在地上,微睁着眼睛,什么话语也讲不出来。
她终究还是被青楼的妈妈派人救了回去,喂了流食,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怎么,不跑了?六年前不是很能跑么?”那妈妈见玉瑶恢复了一些血色,便上去一个巴掌,玉瑶的脸瞬间留下了可怖的红印,嘴角渗出了一丝丝血。
玉瑶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她只不过用一丝丝微弱的气息,反复说着,“让我留下……”
“留下?凭什么?你是比牲口能干活还是怎么的?留你?多一张嘴吃饭我还得提防着是不是会逃跑?”那妈妈眼见着又是要打她一巴掌。
“我能……让你……赚的……盆满钵满。”
那妈妈手在空中一愣,随即收了回去,露出了笑。
“替新来的姑娘收拾一间干净屋子。”
三个月后,《笼中鸟》在潇香楼的舞台上唱响,当日,台下座无虚席,但凡有空隙的地方皆为看客,名震黎城。
人们记住了这个叫做玉瑶的姑娘,记住了她的歌喉,她的琴技和她的《笼中鸟》。
一声一叹笼中鸟,谁人不知是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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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瑶死在她二十七岁的春天,用衣服和被褥,做成了绳子,悬在了房梁上,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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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潇香楼,吃住都是最好的,客人喜欢她,老奴也是把她当女儿疼。她整整火了五年!这是前所未有的,就凭她的歌,五年啊!楼里的姑娘们都是吃青春饭的,过了二十还能叫客人惦记的,那真是少之又少啊。”妈妈说完便拿了帕子,似乎在抹眼泪,后觉得不够逼真,又耸着肩膀,抽息了几声。
尹娴板着手指算了算,“二十三岁,玉瑶二十七岁走的,那这几年是?”
妈妈叹了一口气,“任你再红,客人总归图新鲜的,每年潇香楼里有新的姑娘进来,十几岁的多讨人喜欢。二十来岁的,在咱们这算是年纪大的了。若是没人赎,没人娶的,下半辈子都烂在这儿了。玉瑶放不下身段,老奴劝她,要想留住客人,得让客人开心了舒服了,没必要架子摆着的,干咱们这行的,什么只卖艺,都是虚的。这丫头忒倔,就是不听。”
妈妈吃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哎,这丫头啊,老奴说到就觉得心酸。后头指名她的人少了,她不比以前风光了,那些新来的丫头年纪小,爱闹,看她不威风了就拿她开开玩笑,玉瑶还是沉不住气,这在咱们这里谁不得受些委屈,她就是想不开啊,真的是可惜……”
尹娴又问,“那后事?”
妈妈忙回道,“她没个亲人,只卷了卷,前些天给埋到城外去了,老奴当初想给她办的风光些,毕竟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走吧。”段华年拉了尹娴,径直出了门。
留下身后的妈妈挥着帕子,扯嗓子喊,“楼下闲着的还不来送送!爷!爷下次常来啊!”
出了潇香楼,太阳还不曾落。原先满地的日报都被扫去,各个铺子的吆喝依旧。
尹娴斜头望着段华年,问道:“那妈妈的话,你怎么看?”
“七分真,三分假。”
尹娴有些落寞,“多半这妈妈同潇云阁打了招呼,玉瑶都去了,还不忘拉出来遛一遛。”随即叹了口气,
“不知道她走的时候,可还安详。”
“必定是安详的,”段华年道,“你知道她为何而作笼中鸟?她一生都被困着,如今走了,她终于做了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