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是洗晒日,趁着太阳正好,家家户户都将衣裘、书帙、笔墨、陈设等翻出来暴晒。养了猫儿狗儿、马匹牛羊的俱都牵出来洗刷,人人也都煎汤沐浴,有的人家甚至用桐油重新涂饰门窗梁柱。而在宫廷,则是晾晒御真实录、銮驾卤簿、袍服乐器等,然而最瞩目最热闹的,莫过于仪銮司象群的洗晒。
那日一早,在仪銮司卫官旗鼓相迎之下,象奴驱赶群象从顺承门而出,至护城河次第下水沐浴,颇有蛟龙入海之势。期间群象或舒鼻喷水如虹,或长啸震天动地,端的蔚为壮观。
“洗象”音同“喜象”,象又寓意太平有象、喜象升平,因此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都纷纷前来沾沾喜气。是以每逢六月初六,护城河边,甚至附近的山坡都挤满了观象的人群,接踵摩肩,盛况空前。
洗象如此热闹,秦宝珠却一次都没去过。一来她对观看大象洗澡毫无兴趣,二来人太多她出门也不方便。可是今年她却得专程去一趟,因为耀哥儿好几天前就吵着要去看热闹。秦持重自不必说,是不可能特意带他出去游玩的;常顺娘则必须留在家中主持衣物书籍各种物事的晾晒。耀哥儿尚年幼,只让下人带出去,常顺娘不放心,因此这活儿就落在秦宝珠身上了。
六月初六,无论是秦家的女学,还是耀哥儿的私塾,都放了假。耀哥儿初五晚上就兴奋不已,差点睡不着,今儿早上早早便起了,耐着性子各处请安完,拉着秦宝珠就往外头走。
“等等,马车还没备好,那么着急干什么,先吃完早饭再去。”秦宝珠扯住耀哥儿,哭笑不得。
耀哥儿一听还不能出发,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长姐,再耽搁,好位置都让人占啦!”
“别急,我已经让人去占位子了。先用朝食,不然待会饿肚子,还怎么有心情看大象?”
听得已经有人去占位,尽管仍旧急切,耀哥儿还是嘟着小嘴跟在秦宝珠后头吃早饭去了。其实在这家中,他最是敬畏这个长姐。每回当长姐发现他贪玩误了功课,总会异常严厉地责备他,便是使出哭招也无用。但长姐平日里又对他特别好,总是帮他,又喜欢用故事来说道理,有趣得很,声音也好听,所以他对长姐真是既怕又爱。
等吃完早饭出门,其实他们姐弟已经算早了,路上却仍见到不少人和车驾络绎不绝往顺承门去,显然都是为看洗象的。耀哥儿兴奋得不停嘴问“长姐,大象长什么样”“麻家三哥儿说大象有小山一样高,跺脚地上抖两抖,是真的吗”“象奴是怎么让大象乖乖听话的”“大象爱吃什么,我喜欢的蜜饯它们喜欢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层出不穷,但他又不待秦宝珠回答又要问下一个问题,秦宝珠只能间或应答几声,或是顺着他的意思搭上两句。
就在耀哥儿叽叽喳喳的好奇声中,马车终于停下。不是到了地儿,而是前面人太多,车架都过不去了。无奈之下,秦宝珠只得戴上帷帽下车。路上的人多得吓人,秦宝珠怕耀哥儿走丢,将他抱在怀里,在豆沙和耀哥儿乳母的保护下往前挤。
好容易挤到占好的位置,已经是大汗淋漓。说来她家下人也是本事,这山坡上人挤人的,也能在阴凉处给圈出一小块空地来,视野竟然也不错,能毫无遮挡将顺承门前那一段护城河尽收眼底。秦宝珠将耀哥儿交给乳母,叮嘱她眼睛不能离了他,这才揉着酸麻的手臂在席子上坐下。天气太热,她索性将帷帽也摘了。豆沙抽出随身带的折扇,一直在她身边扇风,这才渐渐凉爽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鼓乐声,人群都沸腾了,一个个踮起脚尖朝顺承门的方向张望。耀哥儿更是趴在乳母的怀里,激动地伸长了脖子尖叫:“出来了!出来了!天呢!没有小山坡那么大,可是也很大呢!鼻子怎么那么长!牙齿怎么那么长!下水了!啊!居然真的用鼻子喷水,吸水进鼻子不难受吗!象奴好厉害,爬上爬下的也不怕摔着!姐,姐,快来瞧!”
秦宝珠笑着起身走过去:“来了,你当心点,别整个身子探出去,乳母要抱不住了。”
突然之间,秦宝珠觉得身边气氛一变,从热烈变得冷冷淡淡的。鬼使神差之下,扭头一看。不看则已,一看差点吓得尖叫出声——静王世子不知何时挤到她旁边来了!也没等她反应过来,明慎湜倒是先打招呼了:“秦大姐儿,许久不见。”
秦宝珠整个人都发怔,静王世子不是可以在城楼那边观看吗,怎么跑这里来跟人挤了,而且他居然认得她,还主动跟她打招呼!“许久不见,世子。”秦宝珠愣愣的。
即使在宴会上也甚少开口的明慎湜居然又说了一句:“真是巧呢,你也来看洗象?怎么不挤到前头去?”
“民女……民女是……是陪幼弟出来凑热闹的。”
看见秦宝珠不知所措的模样,明慎湜忽然一笑。他素日里总板着一张脸,冷硬之极,他虽长得好看,却也难以亲近,常使人忽略他的容貌,但这笑容即使不明显,也如同融雪的春阳一样,耀眼又温暖,美好得让秦宝珠挪不开眼。
见秦宝珠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明慎湜心中越发愉悦。往日里也曾有不少女子也这般看着他呆了,他只觉得厌恶之极,可此时换作是秦宝珠,他却唯有欣喜雀跃,恨不得让她一直这样看下去。不过秦宝珠已经回过神来,不自在地别开头,倒让明慎湜好一阵失落。
他前些日子就探听到她今儿要出门看洗象,因此今日他早早就遣人暗中相助秦家占下一个视野极好位子,自个又一大早躲在秦府外,悄悄尾随她的马车,寻了个适当的时机才装作与她巧遇。这番巧遇不过须臾功夫,她又急着跟他撇清关系了,真让人好生懊恼。
莫非她对那什么姚良笙仍有情意?明慎湜沉思,他可是得到消息,姚良笙前些日子找上秦宝珠,大言不惭提什么婚事。哼!那种眼高手低的货色,不过是得了大儒的青眼,就目中无人,怎么配得上宝姐儿!
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出连连惊呼,明慎湜回过神来,听见秦宝珠正朝她弟弟耀哥儿说:“好啦,大象们都要回去了,咱们也回去吧。”
“长姐,再看一会儿嘛。您瞧,大象一边走,还一边用长鼻子给前边的洒水,多有趣!”小家伙正看得兴起,哪里舍得这么早离开。
秦宝珠无奈,她是怕待会跟着人群一起走,被冲散就不好了。可耀哥儿又这么软语相求,她实在狠不下心拒绝,只得说道:“那再看一会儿吧。”罢了,待会大不了当心点便是。
等象群进了顺承门,影儿都瞧不见了,耀哥儿还意犹未尽:“长姐,怎么洗象这么快呢,要是能洗一整天该多好,还干净。”
秦宝珠笑着摇头:“我也不清楚,大抵宫中规矩便是如此吧。”
“群象平日里的饲养都是雌雄分开,可六月六洗象却将它们混在一块。象房怕久了会雌雄皆狂,因此象奴不会让它们共浴太久。”
象奴怕雌雄同浴发狂□□,这说来分明是难以启齿,明慎湜却一派云淡风轻又一本正经说出来,配上他那清冽的声音,反而显得那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今日这位静王世子也太平易近人了些吧,居然不止一次主动凑来搭话。秦宝珠甚至都有点放下对他的戒心,连他站得离她极近都没注意。
不过明慎湜说得太过隐晦,耀哥儿压根没听懂,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问得天真无邪:“洗澡而已,为什么会发狂?”
明慎湜答得更是一本正经:“因为它们要繁衍子嗣。”
“繁衍子嗣?发狂怎么又与繁衍子嗣有关?”耀哥儿实在想不通,秦宝珠怕他再问下去,明慎湜要说出一些少儿不宜的答案,忙打断说道:“瞧你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人都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言罢,朝明慎湜行个礼,道声告辞,率先离开。
围观洗象有数万之众,此时正是众人离开时,一个个都想走在别人的前头,秩序混乱不堪。秦宝珠一行人左奔右突,前行甚难。也亏得明慎湜似乎与他们同路,抢先一步走在前头开路,才没有太过狼狈。
眼见越走越难,秦宝珠思忖着不如到靠边去歇一歇,等人走得少了再离开也不迟。打定了主意,她正待要吩咐紧紧抱着耀哥儿的乳母,岂料突然生变,旁侧涌过来好几个人,一下子便将她与乳母冲开了。她被他们撞得站不稳脚,所幸就在她旁边不远的明慎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这才避免被踩踏的命运。
明慎湜揽得很紧,秦宝珠已无暇顾及其中不妥。她急切回头,见乳母与豆沙身不由己被人流拥着各往一个方向而去。尽管她们焦急地想要朝秦宝珠这边靠拢,可力有不逮,反而被人流越冲越远。
“耀哥儿!”秦宝珠心生不安,朝乳母那边大声呼唤弟弟。耀哥儿正好向她看来,似乎是听到了,招了招手。秦宝珠奋力想要挤到耀哥儿身边去,却被人群挤得离他越来越远。忽然间,斜刺直直朝耀哥儿伸过来一只手,不过眨眼的功夫,抱着耀哥儿的人就换了个!秦宝珠惊得大喊耀哥儿,可那抱着他的陌生男人竟似一条滑溜的鱼,在人群里左钻右突,很快便跑远了。秦宝珠急得满头大汗,那些拐子她再熟悉不过,若当初她真的只是一个六岁孩童,恐怕永远都回不了家。
“别担心,我下面的人已经跟了过去。我们先顺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追去。”明慎湜的话犹如一道清流,神奇地安抚了秦宝珠焦躁的心。在明慎湜的帮助下,秦宝珠终于挤出了人群,顺着明慎湜下头的人留的印记追过去。
那些拐子很奇怪,没有进城,反而往反方向走。二人追着追着,不知不觉进了城门外的一座大山。明慎湜暗觉不对,若是平日,他便不会再往前了,可看看身边人焦灼地神色,他没有说什么,陪着她往前去。山高林密,初进时还能在树干或大石上很容易寻到印记,可是不知为何,明慎湜的属下没再留下印记,他带着秦宝珠在印记消失的地方转几圈,遇到其中一属下。原来他们有两人去追那人贩子,半道上终于把人抢过来。其中一个抱着耀哥儿返程,另一个则留下继续追击,但离开的那个没有和明慎湜他们在半道上相遇,反而让留下的那个遇上了。
“你说他们像是故意引你们往那边山上去的?”明慎湜眯着眼看向拐子逃窜的方向。
“是,所以属下怀疑……”那人是明慎湜暗中培养的影卫,他看了一眼秦宝珠,见明慎湜没有任何制止,才有些迟疑继续说道:“属下怀疑是暖芳堂的人。”
明慎湜神色凝重起来,他略一沉吟,自言自语道:“如此我须亲去查探一番。”他转头看向秦宝珠,还没说什么,她便抢先开口了:“既然舍弟已经安全,小女还是先回去吧,也省得家人担心,也就不耽误世子的事情。”
现下情况危险不明,明慎湜也不挽留,直接点头道:“我让人送你吧。”看出秦宝珠有推辞之意,他紧接着说:“此处甚为荒凉,于情于理,我也不应留你独自上路。影六,”他吩咐站在旁边的手下,“先送秦大姐儿回去,再回我这边汇合。”秦宝珠本想婉言拒绝的,但自己一个单身女子在山中行走确实危险,便没有再推辞明慎湜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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