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做完宴席之后,还剩下许多好料,因此菜色不可谓不丰富,鸡鸭鱼头满满几盆,甚是实惠。除了逢年过节,一般人家很少见有这般吃食的,罗氏贪嘴,一双筷子光顾往那鱼肉上招呼,几乎连饭都没扒两口。那来帮忙整治饭食的妇人虽也少见如此菜色,倒还算矜持。眼见罗氏如此做派,那两妇人不住拿眼瞧她,都暗道这罗氏怎生如此失礼。殷氏在旁看着更是心生闷气,这罗氏今日躲懒偷吃不帮衬着招呼客人也就罢了,如今还在外人面前丢大脸!她本不欲在外人面前发作,却见罗氏愈发张狂,一张老脸怎么也挂不住,兼之又担心女婿见着常顺娘娘家人如此上不得台面,看轻了女儿,心火不由愈烧愈旺,手中的筷子重重打一下罗氏那往最大块鸡肉伸出去的筷子,瞪向罗氏道:“这辈子没见过肉吗?让人看了笑话!”
若是平时,罗氏也便收敛了,岂料今日似乎存心跟殷氏过不去似的,把那块鸡肉夹进嘴里,边嚼得啧啧响边说道:“今天是大喜日子,不多吃点可不是没给妹子脸面。”她看向常顺娘,笑问道,“是不,妹子?”
常顺娘点点头说道:“嫂子喜欢就多吃点。”她是知道罗氏的,为人有些记仇,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得罪她给自己添堵。况且,今天是秦宝珠的满月之日,若是吵起来就不美了。她又劝殷氏道:“娘,我生雪儿这些日子以来,嫂子帮衬了不少。我心中感激又不知如何谢她,如今嫂子能看上这些菜肴,我才算是安心了。今日是雪儿的满月酒,咱们来和和美美吃一顿。”
那来帮忙的俩妇人也是有眼力见儿的,连忙出来打哈哈附和道:“吃饭,吃饭……这饭菜可好吃了。”
殷氏也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正待把那满腔怒火按下,岂料又听得罗氏对常顺娘说道:“妹子,这些好菜厨房还有许多,待会给我带多点回去。”按习俗,主家做宴剩下的饭菜确实会分一些给亲戚朋友的,可从没有人会开口讨要。殷氏一听,火气往脑门直冲,什么都没想便啪一声重重放下手中的筷子,竖眉喝道:“你给我住口!真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下连邻桌的男人们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俱都往这边看来。
常顺娘急了,劝解之言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罗氏忽然捂住嘴巴干呕起来。殷氏嫌恶道:“莫不是太贪嘴吃坏肚子?真是没一刻消停!”
倒是常顺娘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性问道:“嫂子该不会是……有了吧?”这一句问话犹如一个大石子投入水中,殷氏顿时裂开嘴巴,连看向罗氏的眼神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大哥儿媳妇,你有了!”不是问,而是带着肯定的语气,殷氏的眼睛甚至扫向罗氏那平坦的腹部,仿佛下一刻就有个娃娃呱呱坠地似的。
“小日子已经迟了好几些天……”罗氏眼里隐隐含着骄傲,看向殷氏的眼神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
殷氏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只管搓着手喃喃自语:“有了!有了!常家终于有后了!”
来帮忙的的那俩妇人也是惯会看脸色的,闻言连声恭喜殷氏,吉祥话儿不断,捧得殷氏心花儿怒放,笑得合不拢嘴。常顺娘莞尔一笑,前两天翠姑闲聊时曾说过看见罗氏进了街头那家医馆求诊呢,原本她还想找时间问候问候的,如今看来当是那时罗氏便知晓自己已有身孕。
“现在可是双身子了,大哥儿媳妇你可要多吃些!”殷氏不停给罗氏碗里添上鸡鸭鱼肉,神色早已不似先前那么烦恶,甚至连语气都带着一点谄媚。
罗氏把面前堆得小山一般的鸡鸭鱼肉推开,懒洋洋道:“娘,我困了,想回去睡会。”
“娘省得。你快回去歇着,别累坏了。”殷氏忙不迭扶罗氏起身,小心翼翼帮她挪开凳子,又对常顺娘说:“我先带大哥儿媳妇回去,天黑路难走,可别让她摔了。”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扭头对女儿道:“你还是让翠姑给我们打个灯笼吧。”
常顺娘看看尚未全黑的天色,点点头说道:“确实应该小心为好。”说罢,唤了翠姑来让她提灯笼跟过去。
秦宝珠的满月才刚过,常顺娘却愁上了。秦宝珠是知道的,她睁大眼睛看向常顺娘的方向,张开嘴无声地吐出一个字:“十。”这已经是她这一世的娘亲第十次叹气了。昨夜她不小心听了次墙角,其实不能怪她,她不过是闭眼假寐而已,秦持重和常顺娘就低声聊开了。
如今离过年也不远了,秦持重急着要回京城,说是因为满月宴推迟了许久,再不上路就赶不及年前到家。常顺娘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温柔地说明日一大早就帮他张罗行李。秦宝珠听出来她其实非常不高兴。
她这个娘真是活得辛苦啊!秦宝珠心中感叹。就算是不愿意,也得陪着笑脸把丈夫送走,然后默默等待他再来的日子,也许是一两个月,也许是一两年,或者一辈子。她不由对常顺娘生出一丝怜惜,咿咿呀呀咕哝着向坐在旁边那个模糊的身影伸出短胖的小手。常顺娘见女儿似乎对自己心中悲苦有所感应似的,抓住女儿的小手,用自己的额头轻轻顶住女儿的小额头。想起方才送别秦持重的情景,更是心如刀割,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阿雪,母亲只有你了,你是母亲的最珍贵的宝贝。”常顺娘低语,“要是你爹不回来了,咱们娘俩就相依为命吧”
秦宝珠心情顿时沉重,想起秦持重今早离开的时候,常顺娘抱着她送别到门口。秦持重还在她脸上蹭了蹭,充满慈父之爱。那是真的喜欢她这个女儿吧?有了牵挂,也许他不会太狠心要抛弃常顺娘这个外边的妾室。不过……
秦宝珠眼光闪了闪。宁为贫门妻,莫作高门妾。这个道理,连她这个来自现代社会的灵魂都晓得,难不成常顺娘不懂?这些日子相处以来,秦宝珠很肯定常顺娘是个颇有傲骨之人,断然没有为贪图富贵下嫁为妾的道理。更何况,常顺娘还略通文墨,家境又还过得去,何必自贱!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其实秦宝珠所不知道的是,甘明镇文风不盛,镇上虽有一官办学堂,却只是镇上孩童聚众耍乐之处,是以数十年来,甚至连秀才也极少有人能考中。而常家祖上曾出过一个秀才,家中也有一些传下的书籍,到常木匠这一代也是进过学堂,能粗略认得几个字。常顺娘打小就羡慕自家兄长能上学堂,也缠着兄长教授她识文认字。到后来,常木匠不再进学,回来继承父亲衣钵,常顺娘仍不放弃,把家中的书本读了个遍。几年下来,居然也粗通文墨。也因如此,常顺娘再不愿将就那些大字不识的粗鄙之辈,立志要嫁个读书人,不知回绝了多少门好亲。眼见十七了,都变成了老姑娘,急得殷氏是团团转。
恰好此时秦持重游历至此,在常家隔壁租下个小院子,常顺娘一见是个俊俏的郎君,又听说早就有功名在身,不由心生仰慕。又见他藏书不少,便大着胆子相借,有些看不懂的,秦持重也指点一二。如此一来二去,两人都互生爱慕,一个爱他文采风流,一个爱她□□添香。只可惜秦持重家中早有妻房,常顺娘也是个有傲气的,本不愿嫁为人妾,奈何已然情根深种,最后只得一咬牙,由着秦持重以良妾之礼抬进门。
秦持重走后,不久便要过年了。丈夫不在,门庭冷清,常顺娘也没什么心思操持,只吩咐翠姑准备年礼,一份送给娘家,余下的送往几个走得近的邻里。除夕那晚,更是早早哄了秦宝珠睡觉。翠姑给她备了一桌吃食,她一个人也没什么心情,便让翠姑坐下,两人一起冷冷清清地守岁。翠姑才十三四岁,是秦持重买回来服侍常顺娘的。她大小父母双亡,是被亲戚卖给人贩子的,懂事很早,知道常顺娘心中之苦,有心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变着法子热络场面,只是常顺娘提不起劲,只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儿就醉醺醺了。
待到子时,外头鞭炮如雷搬响起,常顺娘却已经醉倒桌旁。翠姑叹口气,把她扶上床,放下帐子,又收拾好碗筷,这才回到外间和衣而眠。
秦宝珠早被鞭炮声吵醒了,借着外头一颤一颤的光亮,她扭头看向身边的常顺娘,只觉心中百味掺杂,不由默默向上天祈祷,无论那个秦家是什么龙潭虎穴,还是保佑常顺娘能够回去吧,毕竟她的丈夫在那里。她使劲挪了挪,偎依进常顺娘怀里,闻着幽幽传来的那带着酒味的奶香,默默闭上眼睛。
正月初三是回娘家的日子,常顺娘却只得坐在床上逗秦宝珠玩耍打发时间,翠姑已经被她打发回娘家送礼了。年前殷氏就登门来过,说是罗氏现今怀有身孕,怕常顺娘刚生产完冲撞了罗氏肚中孩儿,让她初三不必回娘家了。她身为母亲的知道女儿有这份孝心便好,不必碍于那些个俗礼。其实常顺娘早已出了月子,哪里还会有什么冲撞,只不过殷氏对抱孙甚为看重,罗氏如今身怀六甲,便是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她也一一满足。
而罗氏那人,常顺娘是知道的,虽有些不高兴,觉得殷氏太过于纵罗氏了些,但她也看得开,并不大放在心上。若是事事跟罗氏计较,那平日里还不知给自己平添多少气,需知罗氏本来就是个不省心的性子,更何况现在还怀孕了!
常顺娘逗了女儿一阵,见她乏了,忙哄她睡。看女儿不哭不闹一下子就沉沉睡去,她不禁莞尔,暗道自家孩儿真是乖巧惹人疼。她又哪里知道,秦宝珠的身体里是个二十多岁的灵魂呢!恰好此时翠姑推门进来,常顺娘一眼就瞧见她拿着一封信,心中一喜,立刻低声问道:“可是相公的来信?”
翠姑摇摇头,快步走过来把手中的信封递给常顺娘,回道:“方才去您娘家送礼,舅老爷给我这个,说是给未来孩儿备用的几个名字,让我带回来给您帮忙参详参详。”
常顺娘掩住失望的神色,奇怪说道:“大嫂的肚子都还没显形,大哥怎的如此着急?”
“奴婢看是舅奶奶着急呢,她一看到奴婢就一直催舅老爷把这个找出来。”翠姑笑道。
常顺娘无可奈何摇摇头,从信封中取出一张红纸。她打开一看,上面全是男名,可见罗氏是有多盼望生个儿子。只不过,这生男生女,岂是能按自个意愿的?常顺娘把红纸放到一边。她不必太过为这东西费神,罗氏的意思,无非是向人炫耀自个怀了身孕而已。若她没有猜错,罗氏必是一厢情愿认为腹中的孩儿是男的吧?
过完十五元宵节,这年也算正式过完了。算算日子,秦持重也该有家书到了,可不知为何,却仍不见半点消息,常顺娘不免有些坐卧不安。秦宝珠也觉得奇怪,她那爹爹临走时信誓旦旦说了一到家就写信来报平安,可这都两个多月了,连个口信都没有。莫非秦持重真的要始乱终弃?秦宝珠也不禁有些忐忑,刚出生就没了爹,这得有多惨!
在不安的等待中,春天来了,天气渐渐回暖,秦持重依然无任何只字片语传来。秦宝珠如今已能清晰视物。秦持重什么模样她不清楚,常顺娘倒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秀美,而且气质娴雅,若说是大家闺秀,恐怕也是有人信的。因生养过而身材微丰,更添一种成熟的风韵,也无怪乎秦持重当初二话不说就以良妾之礼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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