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秦宝珠再如何小心,却无法不接受这样的付账方式。今年粮食大丰收,粮价大跌,乡下许多农户积存了不少粮食,又舍不得贱卖。他们找秦宝珠定馒头包子时,有的要一半付现款一半用粮食抵;有的干脆全用粮食。他们都是明了来说,秦宝珠费尽唇舌,可有的人家实在坚持己见,她又无法把到手的生意推出去,只好勉为其难接受那些粮食。如此一来,她那逼仄的屋子就装不下那么多粮食了,只好堆到店面去。
入冬之后,天气愈发冷了,秦宝珠对那些堆满了屋子和店面的粮食很发愁,她本想转手卖掉,可粮价一日比一日便宜,此时出手不知亏多少,只好盼着来年粮价回升时再清掉。今年收了不少粮食,相应的到手的现钱就少了,秦宝珠就没有再购置新的冬衣,想着原来旧的改改撑过这个冬天再说。常喜儿把那件赎回来的棉袄翻出来,笑道:“宝姐姐,咱们还有这个呢,拆了还能做成两件。”那件棉袄十分宽大,是成人的尺寸,秦宝珠与常喜儿两人身材瘦小,针线安排得好的话,勉强能改成两件。这自然常喜儿的活儿,她比秦宝珠更擅长针线。
常喜儿盘坐在床上,就着暗黄的灯光拆开那件棉袄。秦宝珠躺在床上打个呵欠,看她的眼睛都快凑到棉袄上了,劝她道:“喜姐儿,别弄坏眼睛了。先睡吧,明儿再做。”
常喜儿笑笑,手中动作不停:“今晚我先拆了,明儿再裁开来缝,这不需要很亮的光,我没事。”
秦宝珠无法,只得由她去。正睡得恍恍惚惚之际,听到常喜儿咦了一声,一只小手来推她:“宝姐姐,这棉袄里头有东西,你快瞧。”
“什么东西,明天看不行吗?”秦宝珠有些迷瞪,伸手揉揉眼睛。
“是这个!”常喜儿拿着一串东西在她眼前晃。
“不就几颗珠子吗……”秦宝珠咕哝一声,下一刻突然想起什么,整个人都清醒了。她猛然坐起身,拿过那串东西凑在灯光下瞧。这是一串拇带点淡粉色的珍珠,一共五颗,几乎每一颗都拇指一般大小,泛着莹润的光泽,显然不是凡品。“这是在棉袄里的?”她问。
“是呢,方才发现夹在从棉絮里。”常喜儿看秦宝珠脸色凝重,也不知道这珠子怎么了,忙又担心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秦宝珠沉默不语,心中已是如海浪般翻滚。她记得当年常顺娘进京的前一晚,把这五颗珠子交给殷氏,说是日后接女儿的凭证。自打那以后,她就没见过这串珠子,也没有听殷氏提过,倒是罗氏曾经生过贪心,也没有得到。万想不到被殷氏藏在这被当掉的棉袄里,也难怪罗氏把整个常家的宅子翻了个遍都没见过这珠子。而殷氏临终前再三叮嘱要赎回这件衣服,必然也是因为这珠子。
她沉默了许久,才对常喜儿说道:“喜姐儿,别拆那件棉袄了,还是把这珠子放回原处缝好。今晚的事儿,也不要跟旁的人提。”
常喜儿应了声,从秦宝珠手里接过那串珍珠,又依原样缝回去,没再问半句——她素来习惯对秦宝珠言听计从,也不大爱揽事。
这晚秦宝珠存了心事,久久不能入睡,好容易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她梦见上一世的母亲和姐姐,忽然又梦见常顺娘来接她,只是猛然她就醒了,一摸脸颊,泪涔涔……
冬去春来,日头渐暖,树木花草抽芽生发,到处一片美好春光,只是贵如油的春雨迟迟不见。秦宝珠不种地,也不懂种地,对这些自然无甚感觉,她只是准备要买块田而已。她数了几遍这些年的积蓄,不多,只有五两多银子。说是五两多银子,其实是五贯钱多一点,理论上能换五两多银子,实际上要少一点。
不知能不能买一块水边的肥田?她沉吟着,田小一点没关系,关键要肥沃,否则在这个水利并不发达也没有袁隆平的时代,收成不会好。
秦宝珠之所以兴起买田的心思,一来是因为馒头包子的营生已经稳定,再做下去也只这么大了;二来买了田地让佃农来种,自己也省事,无须再抽出太多精力来打理。
她四处打听了几日,听闻牙行的伏经纪为人厚道热心,抽成合理,便登门拜访说明来意。伏经纪留着两撇胡子,三四十岁的模样,面相和善,一双小眼透着精明。他看秦宝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跑来说要买田,很是吃惊,把她好一番打量。只见她瘦瘦小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衫裤,很是精神的样子。即使在他毫不掩饰的打量下,也落落大方,心里就有了高看一眼的意思,便没有因她年纪小而小觑了去。又见她小小年纪孤身出来,料想家中已无长辈,于是问道:“姐儿是初次买地么,不知可立了户?”
对于立户,秦宝珠却是知晓的,皆因她往日在阳州慈幼局便听过。局里的女史为了给他们这些被拐走的幼童登记造册,都细细查问过他们的户籍。当时她曾暗暗留意了一下,旁敲侧击的从那些女史的口中了解了不少关于大璋朝户籍的规定。而常家自常木匠没了后,就转成无夫无子的女户。待罗氏因高利贷逃匿了去,秦宝珠便长了个心眼,怕日后有什么麻烦找上门,便悄悄儿去了衙门办了文书,所幸衙门的人知道她曾被拐子拐过又被慈幼局送了回来,家中长辈去世,怜她孤苦,也没有刁难,没要银钱打点,便让她与常喜儿一同自立了一个新的女户。
此时伏经纪既然问起立户的事,想必与买地有关,她自然不再隐瞒:“我是女户,户主是我自己。”
伏经纪笑眯眯摸摸自己的两撇胡须说道:“如此甚好,就怕姐儿没有立户,到时买了地还签不了契书。”
秦宝珠暗道声好悬,幸亏当初立了户,否则真是办什么都不省心,更别提买地了。她又跟伏经纪攀谈了一阵,得知现如今并未有多少田地转让的,且要么是薄田,要么是遍布山石的坡地,实在没什么好选择。
“要不姐儿去看看那些地?有几亩虽算不上顶肥沃,但也算不错的。”伏经纪极力鼓动秦宝珠去看看他现在手上那些瘦田。
秦宝珠摇摇头,不为所动,她本就奔着良田来的,看那些瘦田没意思。
“一般来说,本地靠水的良田都要二三十两一亩,若是偏远些则十两到十五两不等。这都是乡下人的命根子,很少人会卖掉的,或者一卖就是好几亩连在一起的。姐儿方才说要五两左右的良田,实在是没有。而次一等的田地虽不及良田那么肥沃,但种出的粮食都挺多,就是费心侍弄而已。这些田地也有几两一亩,也有十几两一亩,小老儿越权说一句,姐儿攒下的钱不多,最好还是买那次一等的田地。”
秦宝珠被他说得有些心动,想着去看看那些次一等的田地也好,说不定还能捡个漏。即使没找到好的田地,也算是长个经验。于是立刻就跟伏经纪敲定了三日后再来,由伏经纪带着她去乡下看田。
三日之后,秦宝珠依约准时到了牙行。伏经纪不知打哪弄来一辆骡子拉的板车,看这架势今日的行程有些远。
出了城,骡子板车转入乡道,目之所及一片春光大好。算来这是秦宝珠在大璋朝活了这么久第一回去乡下,她心情莫名地有些期待与兴奋。骡车不紧不慢载着他们在道上往前走着,道旁一簇簇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不时有蜜蜂蝴蝶嗡嗡地飞舞其间,空气中泛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远的近的绿意带着春天特有的凉意扑面而至,或浓或淡,真真让人眼睛忙活不过来。早已过了谷雨,乡间道两旁地里的禾苗已经插上,青青葱葱的。可秦宝珠看着看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些禾苗总有点蔫的感觉。耳边传来伏经纪的念叨:“这都过了谷雨了,怎么还没见下雨?”秦宝珠这才猛然发现,原来应该灌满水的田里,只薄薄铺着一层水,也难怪地里的禾苗看着不精神。
伏经纪继续唠叨说道:“去年风调雨顺,今年迟迟不见天下雨,真是怪哉。”
秦宝珠看了这许久的千篇一律的乡下风景,早已过了一开始的新鲜,闻言也搭话道:“我看去年粮食的收成很好呢,连米价也是一跌再跌。”
“可不是,这风调雨顺也好,遇到灾荒年也罢,农人都是不好过的。瞧瞧去年,不止咱们甘明镇这地界,几乎整个大璋都是好年景,可惜丰收了,粮食反而贱价,还不如往年。再加上那些粮商大量抛出积存的陈米,这不,越跌越厉害了。不过那些财大气粗的粮商可赚个盆满钵满,他们把粮食贩到年景不太好的璃国高价卖出呢。”看秦宝珠对这话茬感兴趣,伏经纪也开始滔滔不绝。
秦宝珠默然,无论是丰收还是欠收,一年到头辛苦种地的农民都是承受最大损失的那拨人。
板车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要看的田地也终于到了,秦宝珠迫不及待跳下车,伏经纪把骡车系在村口的树下,领着她进村里找那卖家。卖家是个独门独户的寡妇,黑黑瘦瘦的,满脸憔悴。伏经纪在来的路上跟她说过,这寡妇是因着独子生了病,把家里的积蓄都掏干了,才会下狠心卖掉丈夫留下的那两亩赖以为生的田地,只望能把儿子的病治好。秦宝珠十分唏嘘,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想当初,她也是因为殷氏卧病不起,渐渐地被逼入穷困潦倒的境地。不过可怜归可怜,她如今也能力有限,自己尚且只是温饱,又怎有能力管别家的惨事。
寡妇的田地在山脚,虽不靠水,却离一条小河不远,算不上良田,却也不贫瘠。她一个妇道人家许是要忙着照顾生病的儿子,无空侍弄田地,现在地里杂草丛生,跟邻近的那些长势喜人的水田格格不入。
“您看看,这都是顶好的地。要不是我急用,也不会贱价出的。”寡妇实在太需要钱了,即使不善言辞,也急切地给秦宝珠推销。
“地倒是还好,只是你要六贯钱,实在有些贵……”还有一点,秦宝珠觉得这田地离镇上有点远,光是坐骡车就要花上将近两个时辰,实在太不方便了。
似乎是看出秦宝珠买地的意向不是很大,寡妇眼里透出死灰,神色则更急切了:“您别看我这地现在这样,可要是春天耕种了,不必怎么费心整治,到秋天收成总会很好。”
伏经纪也在旁帮腔:“姐儿,这地要不是急着出手,不会这么便宜的,市价起码七贯钱呢。”
“再看看吧……”秦宝珠可怜那寡妇,能帮人她也愿意帮。但她手上只有五贯钱,全用来买地还是谨慎点为好。
伏经纪见秦宝珠不甚满意,只好又赶着骡子板车带她去另一处。那处的田地倒也不小,只要四贯钱,只不过实在太贫瘠了,她看不上。
如此折腾一番下来,就花去了一天的时间,秦宝珠没有看到满意的田地,只得跟伏经纪约定了明日再去看田。她一连好几日都跟着伏经纪往乡下跑,看了好多田,有大块的,有小块的;肥沃的,有贫瘠的,可总让她不满意。肥沃的田她看上了,可地价她付不起;贫瘠的土地又入不了她的青眼。本着宁缺毋滥的想法,秦宝珠折腾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没有买到田,最后只得安慰自己,等攒多点钱再说,反正她如今也知道行情了。
等她腾出空来,准备将去年存下的粮食卖掉一部分的时候,忽然发现米价涨了不少,甚至超过了往年此时的价格。想到在乡下看到那些有点蔫的秧苗,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这么早卖掉手头上的粮食。更何况,她回想了一下,好像从开春到现在,就没下过一滴雨,这是十分反常的。莫非过了风调雨顺的一年之后,要来个旱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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