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对他来说原本不是什么坏事,他也受够了只能缠绵病榻的日子。
只是这次受伤,他本就是经脉受损,支撑着身体的那一簇火焰,在猛烈的燃烧过后奄奄一息。
酒儿给他施针救治,刺激他的气血运转自愈,也将他体内所有残留的生气和药性一并抽取了出来。
筋脉骨血,都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本就被蛀空的高柱,如积木一般垮塌了。
但又靠着这一丝生机,他还活到了现在。
油尽灯枯,油尽尚可添油续芯,命尽寿终,又岂是凡人手段能够挽回。
然而历代君王都未能求得之物,他又何来的运气有缘一见。
君留山从来不信自己的命运,因为他被磋磨得太久了,信了命,他怕自己从此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但这一次,他坦然认命了。
在前厅坐了许久,他才有了力气将自己送回卧房。
躺倒在窗边软榻上,他从窗户一角望向疏朗开阔的苍穹,方圆之内,谁说不可见天地。
他会在自己最后的能力之内,保留下这一片天地如今的模样。
折思和折宁离开之后,直直去了林眉的小院,在暗卫不解的目光中两人打开了院门,闯进了林眉的屋子。
里面被收拾得整洁又干净,只有桌子上放了半盏剩茶。
像是有人在这里坐了许久,等到想起来时,茶已经凉了,于是这半盏茶就被留在了这里。
也或许是有人走得匆忙,忘记了自己还有半盏茶没有喝完,于是这半盏茶就留在无人的屋子里,一点点变凉。
人走,茶凉。
发现林眉不见了,暗卫有一瞬的惊慌。
他们在这里守了三日,绝对没敢稍有离开或者疏忽,但侧王妃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自己离开的还好,最多他们受王爷责罚,若是被贼人掳走……
有暗卫想要立马跑去向王爷汇报,被折宁叫住了。
暗卫们看向两位统领,却发现两位统领又不说话了,只是神色不对地站在屋中,看着那半盏茶。
两人的脸色并不吓人,但不知为何,暗卫就是不由自主地屏息后退,为难地在院中望着两人的背影等待着。
他们终于留意到折宁手上缠着的纱布,折宁的手也一直垂在身侧没有动。
但这两日城中并无事,折宁也未出城,那这处伤是怎么来的,又是否严重?
到底,发生了什么?
折思和折宁在那里站到日落西山,暗卫们越来越惶恐,也在担心统领伤势,终于推出了一个人上前来询问。
“统领,侧王妃的事,不向王爷汇报吗?”
两人被叫回了神,折思摆了摆手,折宁吐出一口浊气。
“传令城中所有暗卫回府,外城也发信召回。”
“侧王妃之事王爷已知,不许任何人去打扰王爷。”
暗卫们互相看一眼,陆续点头抱拳,四散跃出去通知其他人。
折思摇晃着坐下,折宁扶住他的肩低头看他。
“你的伤怎么样。”
“无事。”
折宁如同没有受伤一般,毫不挂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重新包扎的时候酒儿给他换上了两块薄铁片做的夹板,缠在纱布之下就看不太出来,他人也就不能知道他其实是手断了。
这样也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人想要乘虚而入。
城中的探子被肃清了一遍,皇城那边过来的人也老实缩起了脖子,没有给他们找事。
这样的局面,现在能一直维持下去是最好的。
暗卫大规模的派出不可能不被人发现,他们两个人需要留在城中坐镇,以他遇袭为借口派遣暗卫,才不会招来怀疑。
“侧王妃……”
折思给折宁倒了一杯茶壶中剩下的凉茶,复杂地环视着这间屋子。
“王爷大安之前,不要惊动侧王妃。”
那茶已经涩得难以入喉,还苦得满嘴都是难受,折宁依旧面无表情地把它咽了下去。
折思回缓得比折宁快,好歹人已经从心神激荡下恸然失神中找回了神智,也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对折断折宁手臂这件事自然后悔,于公于私他都不该伤到折宁。
但折宁这种似同游魂的状态更让他担心。
折宁现在对待自己像是对待提线木偶一般,五感似乎已经被他封闭,七情六欲也不见了踪影,做出的行为不过是他给自己算计好的举动。
唯一牵着他的那根线,就是王爷。
“寻药、寻人都要做,酒儿想来也不能完全确定王爷的病情,事情定然棘手,还是要请莫上先生前来。”
“不能惊动其他人,否则多找几位名医会诊也好。”
“如今先不拘是什么药,名贵难见的药材让人尽量收集,王府的库房不好动,不过珍稀药材放得不多,倒也没有大碍。”
折宁有条不紊地思考着之后要做的事。
“大漠之中的药材……当年金国在时也不缺传说奇物,但如今无人知晓,可以找来本地老人询问一番,看看是否有何不为外人所知之物。”
折思也把所有心思都转了过来。
“王爷之前要我们做的事,是想解决焚仙门,但现在需得放上一放,只是不能让他们趁机作乱,还是要留上一些人手在旁看着。”
“林将军做事沉稳缜密,也不会多问,将事情都交予他应是可以,明日也该给他说了。”
说起林兴修,他们都想到了林眉离开的事,林兴修应该也还不知道。
“要和林将军说侧王妃之事吗?”
“暗卫近来人手必然不足,侧王妃那边未免出事,还是同林将军说上一声,好留意着。”
折思拧着眉头思考了片刻才点头。
折宁转头看向院中。
“统领。”
离开的暗卫从各方落进院子,城中的暗卫也悉数回来了。
“城中暗卫已到齐,城外各处也已传信,最晚预计后日可全数回城。”
“好。”
折思站起身来,示意折宁先不要开口,折宁回头把玩着那个茶杯,背对着院子没有出去。
二十来个暗卫集中在院子里,有两个还是最近从大漠外跟着运送队进到大漠的。
他们前一刻还在风平浪静之中,带着些微的疑惑等着折思下达指示,下一刻,就掀起了滔天的风浪。
“王爷现在重伤垂危,没时间给你们在这里浪费。”
折思冷着脸,看着在一句话下又安静下来的众人,漠然地将任务都分发了下去。
“若有人出半点差错,首罚百鞭。”
“隐蔽行事,若有拦阻妨碍者,一律视之为敌。”
“谁有泄露之举,即刻杀之。”
折思取出君留山信物,抛给一个暗卫。
“你回京城去,领人守住王府,时刻注意各方动向,然若非必要,不得和外人联络。”
“此事不可传信,只可亲口告知其余暗卫。”
二十余暗卫在折思说完之后一言不发地匆匆散去,但再多的急切他们都要压在心底,不能显露分毫。
半盏茶之间,以金沙关为中心,覆盖着大岳的最大的一张网,被扯动了一根丝线。
当君留山存心想要瞒着天下人的时候,连君后辛、沈士柳、顾明珏等人都无法探知他藏起来的哪怕一片袍角。
西北大漠、京城、九蛮、周边诸国,都没有发觉到,在他们的水面之下,有着什么地方日渐冰寒。
这是一柄即将失去剑鞘的利剑,悬刃在上。
而在此时,君后辛竟还难得的从政务中脱得身来,想起了他的后宫美人。
沈士柳在和自家的女儿写信,对独女他总是会慈爱三分,满篇也是挂念叮嘱。
顾明珏还在回都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每日宁愿在野外驻扎,也不愿赶路到下一个城镇停留。
沈墨浓在夜深人静之时,抬首望着窗外明月,神魂借着铺下的银辉踏上了清寒月宫。
林眉和薛净悟下午在甘泉城买了水粮,预备明日启程前往另一大关——五里关。
五里关所在,曾为大漠第二大绿洲瑟西柯城所盘踞。
五里阿莫湖,酒倾客十方。
这也是唯一现在还在使用的,金国的大城。
阿莫湖已经被风沙遮蔽了美色,美人戴上了面纱。
再无十方客弹起纵夜的赞美,只有金戈声执掌了日月。
这里和金沙关一东一西,是守在最前沿的关卡。
林眉和薛净悟选择这里,是为了找到这里的,曾经在金国之内学艺的那几位匠人。
这还是他们之前在甘泉城中和人聊天时听到的。
甘泉城内老人居多,林眉和薛净悟长得好,看着人俊秀,不同于他们大漠里的汉子,老人家们对他们也好奇。
薛净悟和林眉就坐在卖茶水的摊子上,抽着烟的老人家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和他们搭起了话。
“两个后生怎么来了这里?”
“同着军爷们进来送货,在这里等着第二批货来,顺便看看还能不能带些东西进来卖。”
林眉给老人家看带来的一包碎茶,这是薛净悟顺手从厨房拿出来的。
茶只是最差的那一种,放外面就是苦力脚夫闲下来去茶摊一文钱就能买到一大碗的。
但这里的茶摊连这种碎茶都找不到,说是茶摊,供的只是煮熟的白水,毕竟这城中连水井都不是每户都能有的。
甘泉城以前城中泉水甘甜,比其他地方的水好喝许多,皇室都会特地让人来城中运水,一时车马喧嚣。
只是现在早没了,大岳迁来人后,因为城小人少,还能勉强凑活着过下去。
城中每五日才会有水车挨家挨户地送水,基本都是拿来煮饭洗衣和洗漱之用,一天想要多喝一点水,就只能到茶摊上来。
茶摊是军府开的,交给将士家中的老人轮流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