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珏悠悠叹了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放下手拢在袖中,闭眼思索着后面一步棋究竟该下到什么位置去。
沈士柳……若是沈士柳和焚仙门没有联系,他倒是不介意和他暂时合作一二,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他总是觉得焚仙门的背后还有一张更大的网张在那里,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被那张网捕获进去。
顾明珏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他如今止步于此,宁愿让自己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也不肯往前踏出那一步。
焚仙门的人如今不急着来找他,恐怕是打着等他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让他主动求上门的主意。
就算现在西夷和大岳打得奇怪,大战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他不可能拿着现在的九蛮去和大岳、西夷他们硬碰硬,在孤军奋战的情况下,他没有别的生路。
顾明珏难得的举棋不定,但不等他做下一个决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
白袍军队在夜色之中如同游荡的幽灵,这些幽灵在一眨眼间在城下显出身形,城上的人还来不及辨别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就有血色覆盖了白色,就像覆盖了雪地一般。
面如恶鬼的男人手提弯刀站在尸体之前,掀起眼睫来那双深绿的眼还是一样的平静淡漠,干净得没有染上一点红色。
带着黑色假面的士卒隐在火把没有照亮的阴影之中,每个人的脚下都安静地躺着一具尸体,什么都没有被惊动,只有死亡悄然来临。
城门被打开,裹了布的马蹄踏过城下浸了血的土地,走在铺在路中的青石板上,马和人都沉默着前进。
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一间屋顶上去的青年一腿屈起一腿舒展伸直,等城头上的人走到墙边站定的时候,吹响了他拿在手中把玩的那一个陈旧的号角。
悠长宁远的号角声惊醒了夜幕,带着从大漠来的荒凉和圆月,开启了这一晚的杀戮。
从城中一角飞起的星点火光随风散去,在号角的召唤之下点燃了整座城池,火焰焚尽一切,连天幕都被烧红了。
青年坐在屋顶上,大火已经攀爬上来了,但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有些出神地盯着摇曳的焰火。
男人掠过屋顶一把将他提起折身带着他上了城墙,脚下的砖被烧得有些滚烫了,青年却还痴迷一样的移不开眼。
“真美啊,不是吗?”
放下他后也站在那里望着满城大火的男人没有答话,只是脸上被照得无处遁形的旧伤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没有丝毫的情绪在男人的眼中出现。
浓烟在城池的上空积成了厚重的黑云,低低压在城头却没有半点雨滴落下,金戈声、嘶吼声、哀嚎声……种种响动都在大火之中逐渐归于寂然,只有火焰焚烧的声音越演越烈。
青年伸手接住了被风卷来的一片灰,随即又被风从他的手上卷走,等到大火熄灭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如这般尘归尘土归土的。
有其他地方的军队急奔而来,但都在城外驻马不前,他们看清了站在城上回过头来看他们的两个人,却不明白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人是鬼。
宋唯严不在这里,男人在来到此处的军队之中扫视而过,随即收回了目光,和青年走下城楼,在列队归来的红袍骑士的簇拥之下,翻身上马大摇大摆地从这座死城离开了。
他们的人并不多,男人和青年带来的也就是数百人罢了,但九蛮的军队没有一个人敢向他们追上去,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昏暗的天边。
消息随着狼烟传开,没有人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唯严在案后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前来报信的传令兵身边,按剑出了大帐扬声吩咐人备马整军。
“三刻后立刻拔营,敢有延误者,斩!”
他们接到消息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但是那座城里的大火还在烧,熊熊烈焰阻止了人靠近的脚步,没有办法灭,也没有雨水浇,守在城外的人只能看着,等着它自己熄灭,等着宋唯严率军前来。
其他人接到消息的时间还要更晚一些,但不论他们觉得有多么的不可置信,那位西夷的八王子,当真抛下了大岳,亲自跑来向九蛮掀起了战火。
等顾明珏接到消息的时候,宋唯严已经赶到了那座边关,大火也终于熄灭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毁在了大火之中,连城墙都坍塌了。
而君留山拿到消息的时候,西夷和九蛮已经进行了第二次交锋,宋唯严和西夷的八王子都没有亲自上战场,只在军队之后遥遥对望,那一场,还是西夷胜了九蛮。
君留山从马上翻身而下,剑尖还往下滴着突厥人的血,他难掩诧异地看着前来禀报的折宁,不由重复了一遍折宁所说的内容。
“伊路·哈亚司亲自带人袭击了九蛮的边城,还放火将一座城都烧了?”
“回王爷,确实是那位八王子亲自前去的,九蛮驰援的众人亲眼看见了他,他身边还跟着被他封为大将军的那个奴隶。”
折宁接到消息的时候都是想不通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也只能来向君留山如实汇报。
林眉慢了一步骑着马过来,但也听清了君留山说的那句话和折宁的答话,很是奇怪地问了折宁一句。
“西夷的人不是守在登宿关外吗,怎么突然就和九蛮动上了手?”
登宿关那边的战报还在一天一封地传来,虽然消息有延迟,但也不至于错过西夷退兵这么大的消息吧?
折宁双手将理好的折子呈到君留山面前,林眉让马走到君留山背后,从后面探头与他一起看着折子上写的那些东西。
西夷的行动事先没有被任何人察觉,等暗卫赶过去的时候,也是九蛮其他地方的军队赶到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了明目张胆站在城头上的两个人。
九蛮的将领不会认识西夷的八王子,更不会认识那位奴隶出身的大将军,但暗卫认得出。
“所以,西夷虽然在登宿关没有撤兵,但他们的统帅却抛下了大军,领着几百人就奔袭了九蛮的边关,一晚上屠杀了一城的军队、百姓,并且放了一把大火?”
林眉用马鞭敲着掌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君留山。
“所以,其实在登宿关的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作的一场戏,西夷真正的目标一直都是九蛮?”
“九蛮是国衰兵弱没错,但大岳开战意思这么明显,他们转头去对付九蛮没有任何的好处吧?”
她知道君留山其实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其余三国会联手起来对抗大岳的准备,大岳的意思一直都摆得很明白,君留山的宣战不在明面上,但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所有态度。
这一次君留山的兵锋就是为了天下来的,誓要将其余三国像前金一样杀灭。
西夷和九蛮是自己送上来了让大岳出兵的借口,但突厥的人只要不是傻了就能知道大岳不会漏掉他们的。
现在突厥倒是在向大岳进行试探了,随时准备向大岳宣战,但怎么西夷和九蛮就先打了起来了?
林眉不明白,君留山也难得没有办法告诉她一个答案,将手中的折子反复看了两遍,也没看出那位西夷八王子在打算些什么。
君留山合上折子沉吟片刻,让折宁去通知骑军继续追击,他和林眉带着几个人先回边关去了。
他本来打算这一次一直追到草原中去,至少剿灭突厥派来试探的一个小部落,但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只好放弃亲自追过去的打算。
这样的试探本来就不值得摄政王亲自上阵,只是君留山有许久没能回到沙场上了,想要多跑一跑马,也将他的长剑“尽夜”在真正的大战来临之前,好好开一下锋。
林眉是陪着君留山出来的,这个时候回去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回程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西夷的事。
西夷隐藏有多少的力量他们并不知道,九蛮也一定会有暗中累积起来的力量,西夷对上九蛮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要是他们在这一次中两败俱伤了,最后得利的就会是大岳。
就算西夷打败了九蛮,甚至占领了九蛮,但在短时间内他没有办法将九蛮的力量收归己用,补充在战斗中的损失,反而会消耗掉自己大量的国力,依旧会被大岳趁虚而入。
这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简单道理,那位能凭一己之力杀服西夷的八王子会不知道吗?
“九蛮和西夷之前有仇吗?深仇大恨?”
“没有,西夷之人自古生活在沙漠之中,其他国家的地理都和西夷相差太大,并不适合他们生存,所以近两百年来他们的主要敌人都是前金。”
两人骑在马上并排往回走,君留山抬起马鞭遥遥指向西北大漠的方向,在半空划出一个圆来又从中劈开。
“如今虽是大岳占据了西北大漠,但实际上前金有近乎半数的疆土都是被西夷抢占了的。”
“那时长年消磨前金的势力,西夷同大岳是盟友,而在最后的几年之中,西夷很识趣地退出了争夺前金的行列,只在边境处牵制前金的军力。”
九蛮弱小,突厥对大漠没有分毫的兴趣,在他们看来那是比草原还要贫瘠的地方,无法放牧又无法生产粮食的土地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
西夷则不同,西夷与前金同在大漠,只是这片大漠被他们分占,大漠之中的人赖以生存的是绿洲,前金越强则西夷能拥有的绿洲就越少,这是生存之争。
所以在当年大岳表现出了想要对付前金的意愿之后,西夷的人就自动地找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