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岑见其实不爱那些富贵权势,也不稀罕珍宝美玉。
他送他的那块牌子并无多好,至少在宫中不过常见,但他一戴多年,除此外再无佩饰。
至于那些吃穿用度的讲究,不过是道人的习惯,不在朝堂挣扎,以他的本事这些也不会缺了他。
“王爷,臣从来不曾为难过自己,此心也从来不曾不明白。”
岑见轻声说了一句,君留山未能听得真切,但岑见再说已经改了口。
“臣知王爷是爱惜之意,已经有许多人去为天下烦恼了,也不差臣一个。”
“对比天下英才,臣不过微末。”
“但臣选择王爷,是信王爷能带来一个至少更太平的天下,王爷选择他们,却是无可奈何。”
留给君留山的时间太少,他那些信,差不多是把能用的,稍稍能信任的人都算上了。
君后辛匆忙接权之后,那些人就是还能帮他稳固朝堂的人,也是不论心中怎么想,至少会做好该做的事的人。
“王爷连平日的政敌都留了信,将一些事托付于他。”
“而臣却并无得到一言半语,若非此次巧合,微之连表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也听不见任何的遗言。”
“如此,臣难道是不值得王爷信任,还是王爷从未将臣当过家人看待。”
岑见的语气平静无波,却让君留山真的开始反思自己了。
“臣虽懂王爷苦心,怕您留了信后我看了,还会因为对您的情义而勉强自己留下来,想着至少照看一下您昔日的下属随臣。”
君留山对他的安排,和对林眉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在岑见看来,不过是因着君留山太过在意,反而小心思虑太过,乱了方寸。
或许是清楚知道自己将死的缘故,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摄政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可臣并非如此之人,您也不是如此心软之人。”
君留山在岑见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时说不出话来,却又不得不说。
“……微之说得,很对,是本王一时想差了。”
“本王少亲缘,身边无有多少亲近之人,你叫我一声兄长,我虽不应,却也将你视为兄弟,比之先帝更亲。”
“是我对你不住。”
君留山和岑见认错,也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对林眉做错了。
他不该这么的自作主张,他认识的岑见和林眉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人。
林眉想要的东西他可以给她,但不该是这样的方式。
岑见笑了笑。
“表兄不必自责,我也并无怪表兄之意。”
“前两日我替表嫂算了一卦,上吉之卦,自得如意。所以便是表嫂那边,表兄也不用担心。”
君留山暂时没管他怎么又给人算卦了,而是神情莫名地看着他。
“你……怎称她表嫂?”
君留山想要问问他这个表弟,出去一趟又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见鬼的称呼。
主要是太过亲切,大家都正正经经说着尊称,突然来了这么一个……
放在中间实在是有些突兀。
岑见还是笑容淡雅地揣着手,一本正经地回答君留山。
“表兄之妻,我本就该称表嫂,虽说您的正妃是嘉禾郡主,但侧妃也是明媒正娶,如此称呼并无不妥。”
君留山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突然被提起嘉禾郡主的事,君留山有些不适应。
当时是为了完成嘉禾的遗愿,他也真心将她当成妹妹爱护,也发誓要替她报仇。
但作为正妃被人这么理所当然地提出,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嘉禾……也是我的过错。你若要说嫂子,她也是正经该当得你一声的。”
“只是已经听不见了,我下去如果还能见到她,倒是可以替你转答一句,让她也高兴高兴。”
嘉禾郡主比岑见都还小,岑见小时候也是和她在一起玩过。
一时说起,他也有些遗憾和难过。
岑见收敛了笑容,无奈摇了摇头。
“是,我也该称郡主一声表嫂的,只愿郡主在下面听见了不会怪我这声叫得太迟。”
“姻缘天定,她终究还是成就了这一场姻缘。我等虽为她怜惜,她自己心中想必也是高兴满足的。”
“也还请表兄,珍惜眼前人吧。”
气氛一时沉凝了下去,君留山疲累地闭上眼靠回去,岑见继续为他按摩着。
折思回来的时候把莫上先生也带了回来,两人进门之后,还为他们这奇怪的气氛面面相觑。
“发生了什么?”
莫上先生用眼神询问折思,折思摊手不知。
岑见回头看向莫上先生,莫上先生颔首。
“侧王妃已经无碍。”
“侧王妃怎么了?”
君留山睁开眼,蹙眉想要坐起来。
岑见若无其事地把君留山按回药汤里,让折思又来加药。
“侧王妃之前受伤未好,为保稳妥请了莫上先生前去看一看。”
“不过只需修养一段日子就好。”
莫上先生也摸着胡子点头,并且在君留山看过来时不满“哼”了一声扭开头。
折思骗不了君留山,他干脆就低着头闭紧嘴,被君留山视线扫到了,就板着脸退到一边,留大夫面对王爷。
君留山记忆不全,但不妨碍他推测出林眉可能出了什么事,只不过也是真的不严重。
“酒儿呢?”
“之前去五里关赶路太急,累过头了,老夫赶她休息去了。”
莫上先生施施然地在凳子上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陶瓶往水里倒了三颗小药丸。
丸子入水即化,融得没有半点痕迹。
岑见一顿,停止了手下的动作,看向莫上先生手里的瓶子。
“先生可否予在下看一看此药?”
莫上先生很是大方地又倒了三个出来,递给了岑见。
“这是老夫无意间找见的古方,又根据药性改了一改做出的药丸。”
岑见把药放在掌心托起在鼻端轻嗅,带着一丝的香味和许多刺激的味道。
舌尖在药丸上沾了沾,味道苦涩辛辣,还有些薄荷的味道。
“荆芥、防风、苏叶……苍术、蝉蜕、薄荷……这是凝神静气避邪的?”
“都是常见的药材,但效果比一般的方子要好上许多。”
岑见想将药丸还给莫上先生,莫上先生摆了摆手,让他拿着。
“平日佩带在身上也是可以,改日老夫把方子写出来给王爷和侯爷,特别是王爷,身上长期备着一颗。”
“先生说得对,此物对王爷是有好处的,虽不能服用,长年身上熏了香味,不但能凝神静气,也能让邪祟不得近身。”
“邪祟不近,百无禁忌。”
岑见将药丸收进怀里的小内袋,看着君留山,就差直说——臣觉得您大概是撞了邪了,才会这么一路倒霉。
莫上先生平生不信邪,只是君留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虽然一半是人祸,但也有一半是天时地利赶巧来的,他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又有岑见这么个出身玄术世家的大神棍带着,他思路也不知觉地偏了。
“是否是大漠之中怨魂太多,真的是邪风入了体,王爷才会突然病倒?”
“阴盛而阳则衰,阴气缠身,阳气流逝,王爷身体不差也不行啊。”
“岑侯说得是,此药古方记载可避邪祛晦,正正适合王爷,这被老夫改了药方的还不行,等老夫再重新配来,王爷需日夜戴着。”
被两个眼神犀利企图用气势压迫他乖乖听话的大夫包围着,君留山也有些不自在。
特别是其中那位真的大夫还突然变成了笃信神佛的架势。
君留山想要扶额长叹,甚至连他都觉得最近真的是莫名其妙。
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变得莫名其妙。
岑见就算了,其他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进了大漠之后,就总会突然来些神鬼莫测的想法。
不论是相信神药、神殿,还是相信神明庇佑、会有奇迹的话。
君留山自己都已经对生死坦然了,他们却还想要追求一个奇迹。
“难不成是这片信仰金乌为神的土地真的这么神,进了这就谁都有了奇特的感应。”
“就像我不也是感知了自己的生死一样?”
君留山低声喃喃着。
连最不信神佛的莫上先生都被带跑了。
不对,君留山默然沉着脸擦去凝在脸上的水汽:“怎么连本王都被带偏了。”
君留山谴责地看向岑见。
岑见轻笑,微微拱手向君留山无言致歉。
其实岑见来了之后,因为君留山倒下而慌乱的人都有了主心骨一样,行事恢复了秩序,也不再一副天要塌下来了的样子。
本来一片死寂地气氛都再次活跃了起来。
只要岑见没有告诉他们天要塌了,他们就能暂时对摇摇欲坠的天幕视而不见。
不是因为岑见比君留山有威信,而是岑侯能通鬼神能掐会算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平日里再嫌弃岑见神神叨叨尽说些人听不懂的话,这个时候岑见的那些神叨对他们而言那就成了一颗定心丸。
“岑侯都没说王爷天命已绝,本来因在千里之外的岑侯都能这么恰好地赶来,不就是天时人和眷顾吗。”
“可见王爷还是命不该绝,否则就不会让岑侯过来了。”
“恐怕连阎罗王的命薄上都没写着阳寿已尽,否则岑侯不会不知道。”
……
这些念头看着引人发笑,却又真实存在。
岑见越淡然处之不故弄玄虚,他们心中越安定。
所以,岑见只需要和莫上先生一起专心为君留山诊治,有条不紊地为他熬药施针。
哪怕岑见衣不解带地守着君留山,直言君留山现在药石无医,只要他没为君留山断言生死,那就还有峰回路转的那一日。
这是岑见在八年之间为他们埋下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