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眉被君留山扣着一只腕子迟迟没有放开,两个人坐在桌边,手就垂在下面,都一动不动。
但两个人都不肯视线相接,君留山也在那一句后没有再说话。
林兴修直直地立在门外,低垂着头捏紧了手,手中还是他的剑柄,纱布下的伤口撕裂开的痛感,已经不值一提了。
薛净悟觉得他也不应该在这里,但岑见走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求带走。
尴尬摸了摸鼻尖,他试着动了动腿,绝望发现想要自己跳回去是没戏了。
但现在他并不敢出声,气氛太过沉闷,弄得他都只能憋着气把自己当成一块木头、一个摆件。
他都要能体会到,当时君留山躺在这里的心情了。
好在他憋死之前,君留山还没有忘了他。
“兴修,你送薛公子回去。”
林兴修没有动,撇开了头去,手上的纱布已经红了一大块,还在不断往外浸漫。
君留山又叫了他一声,林眉也淡然看向他。
他一声不吭地进来,脸色分外冷硬,动作也极粗暴地把薛净悟扶了起来,还没等人站稳就大步往外走去。
薛净悟踉踉跄跄地被他半扶半拖着,跳得一只腿根本忙不过来。
在又疼出了一身的汗后,他明白了,今日他根本就不应该出门,没有看黄历的下场就是他这样的。
“林小将军,小生的腿快要断了,劳烦您慢着点走。”
薛净悟苦哈哈地顶着林兴修一身的冷冽之气把人叫住,在林兴修停下来后不住揉着跳了一路的左腿大腿。
林兴修兀地苦笑了一声,收敛了气势和心情,回过头来低下,哑着嗓子和他道歉。
“抱歉,是我没控制好情绪,牵连了薛公子。”
“将军不必如此,侧王妃说那话,想来也不是存心想要让将军难过。”
“我知道,那只是姐姐的真心话而已。”
这比存心说气人的话还要让人难过,薛净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就老头子一个勉强算得上是亲人的师父,完全没有应付过这种事情,更别说还是劝别人了。
林兴修抹了一把脸,这位林小将军这一次没有太过伤心的样子,在这几息之间就把表情和情绪都调整好了。
“是我失了分寸,之前也是我的错。”
薛净悟无言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林兴修一笑,扶着人继续往回走。
“薛公子腿还没好,还是要多注意一些,稍后我让擅接骨的军医过来看看。”
“多谢。”
林眉和君留山一直等到他们二人走远了,才看向对方。
君留山自然地放开了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起来喝了一口。
“你想要去大漠里面吗?”
“是,之前我就和暗卫说过,想要去找一样东西。”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跟着去看一看。”
君留山不记得这一段,但也知道,那样东西对林眉应该很重要。
否则林眉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要执意前去冒险,但他依旧是不赞同的。
“焚仙门还没有解决,现在跟着过去太过危险。”
“微之说,本王现在不能动用内力,这一次的行军也不适宜跟着过去,只能在这里坐镇。”
君留山没有去看林眉,他说的其实和林兴修是一样的意思,也不确定林眉会不会因此同他生气。
但他依旧要和林眉说这样的话。
林眉没有同他生气,之前和林兴修,其实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林兴修被她吓到了,不敢再忤逆于她。
她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躺了七天起来,她已经不再纠结于该怎么面对这些爱护和保护了,但他们却比她更加的纠结。
“王爷,若妾身非去不可呢?”
林眉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带着笑,仿佛是随意的一句玩笑,挑起的眉梢和漫不经心的眼又像是对君留山的又一次调戏。
他们都坐着没动,那杯水还被圈在君留山手里,但看起来君留山已经没有想要喝的意思了。
林眉看着君留山,君留山看着自己的手。
她不是太会和人说软话的人,逢场作戏她会,与人交心学着就颇为艰难了。
以林兴修为例,这个一来就十分亲近她的“弟弟”,现在也弄成了这样。
薛净悟和她不需要什么言语交心,两个人是同行的惺惺相惜和生死间的默契。
君留山和她更是隔着太多东西,两个新手撞在一起,就有点成灾难了。
“妾身……”
林眉揉了揉额角,无奈长叹了一声。
“我并非不知王爷好意,但事关重大,这也是大祭司的意思。”
“这一次大祭司救了王爷,又将此事托付予我,合该尽力。”
君留山亦是一声长叹,他抬手将剩下的水浇进了温水的炉子里,熄灭了炉火。
“让折思、折宁他们去办也可,你也才醒来,还不知那药会有什么不利之处,贸然离开太远并不合适。”
“那物只有我和薛净悟才能认出,但薛净悟现在不可能前去。”
“让折宁跟随可以,但我也必须亲去。”
木柴“滋滋”地尖叫着抗议,火星在爆裂后化为灰烬,炉子里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林眉被熏得眯起了眼。
君留山也被呛红了眼角,掩着口鼻咳了几声。
这不是王府常用的上好的碳,烧时还没注意,灭火的时候就谁也没能逃过最后的“攻击”。
林眉被君留山的这招“同归于尽”弄得哭笑不得,也打破了他们之间有些僵硬的气氛。
“就算王爷不满妾身想要给个教训,又何必带上自己?”
君留山转眼看向她,殷红的眼尾斜挑着向上,容色比之以前,还盛上三分,微微有些哑的声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不虞。
“侧王妃说、笑、了。”
烟气一时难以尽散,他们也只好换个地方,一人拎着一个凳子从屋中来到了院子里。
君留山的脸也被熏黑了似的,一直黑沉沉的。
林眉把自己的凳子放在了树下,背依着树干用脚尖踢踢他的小腿。
“王爷,按说,现在可不是初一十五。”
“但你是为救本王服的药,本王总要保证你平安无事。”
君留山拂袖扫开那只脚,说得大义凛然公事公办,连神色都是端正无比。
好似林眉拒绝的不只是他的一份好意,还会让他背上愧疚。
但谁看不出这只是他的借口,连最为迟钝的围观者恐怕都不会信他。
舍不得便是舍不得,何苦还要嘴硬呢。
特别是在林眉这样的,不解风情的人面前。
薛净悟去而复返,在门外听得都为他们着急,暗暗叹着气摇头。
“谁?!”
君留山挺直了背看向外面厉喝出声,眼神在一瞬变得凌厉。
林眉靠着树懒懒散散地没动,大腿交叠,一手搭在膝上点了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他。
门外什么人猜都能猜到,现在这种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能潜到这里来。
但君留山明显是存心要找茬的,薛净悟得庆幸现在君留山不能随意动武,要不然逃都来不及。
他讪讪笑着撑着拐杖从墙后跳了出来,站在院外没有进来。
“小生忘了将一样东西拿给侧王妃,特地送来。”
“东西之后再说吧,王爷现在还不想放人。”
林眉无奈摊手,用眼神向薛净悟示意了一下君留山。
但薛净悟并不打算掺和进去,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在君留山不善的目光下告辞了。
他撑着拐杖跳得脚不沾地,就算被墙挡住了,还能感觉到刀子不停在往他背上戳。
都是为了他撺掇林眉出去的事,还冒着一股的酸味,让人不由打了个冷颤。
林眉倾身按住了君留山的手,无意识地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一下,没有看见君留山被长发遮掩的耳尖蓦然红了。
“王爷不必迁怒于他,那样东西,是妾身自己想要的。”
“等大漠安定之后,莫上先生和微之也确定了那药无害,你要如何本王都不会管。”
君留山从她的手下抽回手,转头来注视着她,跟变脸一样,神色和目光、语气都变得淡淡的,就像冰封了的水面。
情绪像是只有了浅浅一层,一眼就能看见低的小溪。
“之前说的上报侧王妃不幸病死在大漠的奏章,本王也可以依旧递上去。”
“从此之后,你与王府再无瓜葛,‘林眉’也不会再存在。”
“但林兴修和林家,本王还是会照顾他们,林兴修很有潜力,他足以撑起林家。”
如他所言,若林眉真的是“林眉”,也当无后顾之忧。
何况她本就不是“林眉”,林家也并非她的牵绊。
林家之事,还不如“再无瓜葛”四字对林眉的吸引力大。
如果是在平日,她定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从君留山那里得到的吗?
但今天她反常地迟疑了,君留山抽走了手后,她的手就撑在了君留山的腿上。
虽然看起来精神十足,人也没有了半分虚弱的样子,一醒来就能去处理堆积的变故忙着大事,歇息都不用。
但手下的触感告诉她,这个人还是很瘦,能硌着手的瘦。
现在脱离了最开始的药效挥发,触碰到的人的手像是一块玉一般,微凉又僵硬。
从奈何桥头拉回来的人,魂身都还要一个恢复的过程,哪有这么容易就能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