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过了大半,第一张卷子交了上来。
君后辛出了殿门去看外面那些排后的考生,君留山从冯喜手中接过了那张写好的卷子,看了一眼紧张得手都在发抖的那个考生。
字迹尚算端正,但字里行间全是拘谨,像是有谁用了矩框给他圈定了每个字,不能超出分毫,也不能小了。
一目十行看完了上面的答题,又将写着名字的卷边展看,摄政王就随手将卷子还给了冯喜。
“送下去给考官们看。”
此次的考官以沈士柳为首都被叫了出来,一起去了右偏殿等着阅卷,没有机会入一甲的卷子会直接送过来,而被留下的即便最后不是一甲,也能在二甲里占上前列。
眼看自己的卷子被送了下去,原想着占个先讨个巧的考生怔愣了一下,默默垂下了头,肉眼可见地颓丧了下去。
君留山记得他的名字,是在老先生们名声大噪之后才出现在课堂之上的。
“林少监,将人送去偏殿等候吧。”
“是。”
林善下去将默然坐着的人给请了起来,领着人往左偏殿去了,出门之时正好与跨进殿门的君后辛遇见。
君后辛向行礼的两人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没有停顿一下地进了殿中。
进了左偏殿,这边已经收拾了出来给这些士子歇息,等着考完后,还有漫长的批阅卷子的时间,按往年的惯例,游街之时最早都要到午时了。
今年题少,只有一张卷子,但阅卷的也成了只有皇帝与摄政王两人,怕是也快不到哪里去。
“这位少监大人……”
林善将人送到之后就要转身回去,却被那个忐忑不安的士子叫住了。
“敢问,学生可否讨口水喝?”
“自然。门外会有内侍和侍卫守着,若有何需要,都可讲予他们,午时会有饭菜送来,还请在此安心等候。”
林善很是和善地向他微微颔首,没有因为他并不被摄政王看中而有任何的轻视,但也透着分明的疏离。
他穿着宫中太监和少监才能穿的紫色圆领袍,腰间已经缠上了金带,头上的帽子也镶了金边,哪怕身量还小,穿上这么一身也没有让他看着大几岁,依旧无人敢轻视他。
不如说,更多的人对他都要近乎于敬畏了,十六岁的内侍监少监,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司礼监太监徒弟,先帝身边掌印太监的干儿子,受皇帝命贴身伺候皇长子,也照样随侍皇帝身侧。
出身贫贱之家,却有这样的大造化,有人老死宫中也难以望其项背。
并且在一飞冲天之后,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还能一直保持着谦卑谨慎,不骄不躁,这份心性和对时机的抓取能力,让一些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都要心惊。
若不是进了宫当内侍,待他长大,不论是从科举晋身,还是去从了军,日后位极人臣都并非不可能。
而现在他身为皇帝近臣,若非必要也没有人想要得罪他。
“是是,多谢少监大人。”
那考生连连道谢,林善弯了弯唇角,回了他半礼,叫来了内侍守在此处,甩袖向大殿赶了回去。
在这个考生之后,陆续有人将卷子交了上来,也陆续有人被领出了大殿送去偏殿,大殿内外都渐渐空了下来。
最后一点香灰落进了香炉里,君后辛噙着笑将一份卷子看完了递给君留山,君留山正拿着柳丹卿和谢长庸两人的原稿在看。
“不愧是会试的一二名,这两份卷子也确实出众。”
“柳丹卿讲了商行利弊,又以大漠为例,言四方通商之行,这小子倒是讨巧,朕让他们选其中一题,他却是一道写了。”
柳丹卿今年十九,还未及冠,君后辛长他四岁,直接叫了他一声小子。
“大漠居天墨之中,四方通达,本王也是有意在此大开商路,至少先将大漠之内将养起来。”
“这份卷子虽是讨巧,但将双方关系平衡得极好,并未厚此薄彼反客为主,又能言之有物皆在实处,确实难得。”
君留山难得夸人,阶下群臣精神一振,都伸长了头想要去看一看得了摄政王夸赞的卷子该是如何。
向亭更是坐不住,他当年年少摘桂,所写文章以“交、攻”一题最为精彩,所言正是当时金国之事,第二年金国就被大漠的风沙永远地掩埋了。
因着战王战死大漠,那里又成为了死地,之后许多年都不曾再有过同大漠有关的题目了。
君后辛也看见了他一脸望眼欲穿的渴望,将君留山放下的那份原稿让冯喜给他送了下去。
“至于这谢长庸,也是有趣了,不知王叔怎么看?”
“铸珍珑以为天下之局。”
“可惜,仍是稍显稚嫩了些。”
天下局之枢机,不止在地利,金国能踞大漠一地而盛,曾有天下之宗的气派,更多在于行商、兵利、物博。
这些没有人同君后辛讲过,但他也能看出谢长庸的文章中,更专注于以前金为砖石而写天下事,虽是欲做抛砖引玉,实际上却是做了买椟还珠之举。
“眼界虽阔,却还是少了些落到实处的踏实和利落。”
君后辛替他惋惜地叹了一声,若是没有柳丹卿在前,在当届士子之中他或许还能拿得到一个状元的。
“但在士子中也能算得上出类拔萃了,一甲前三应是有他一个了。”
将谢长庸的折起压到手边,还没有拿起下一张,下面就有了一声拍案,向亭拿着那张柳丹卿的卷子直接站了起来。
“轩音,你看比之你当年又如何?”
“虽差臣一线,但也是精彩,此届殿试,当试三元。”
“连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朕门下倒是真的要出个三元了。”
向亭没能做三元是因为他年纪太小,但先帝也赞过,说他要是待得年长一些下场,三元于他,仍是屈就。
在场之人不乏当年的状元郎,但若说三元,却是只有两人,一人是正在偏殿的沈士柳,一人是那位兵部左侍郎。
至于向亭这个不是三元胜似三元的御史大夫,亲口称赞的分量也就比摄政王小上了那么一点,甚至胜过了君后辛。
“那臣也要先恭贺皇上了。”
向亭笑眯眯地双手将那卷试卷要奉还,君后辛环视了殿中议论纷纷的朝臣,让他将卷子直接传给其他人也看看。
“摄政王与朕都有意开通大漠商路,今日既然有此机会,不如众位卿家便先看看,朝会之前也能心中有数。”
朝臣们心中一凛,对这张卷子的重视程度又往上提了一些,依着皇帝这话的意思,这是打算直接将这卷子上的东西当作之后政策的参考了,可见有多深得圣心。
这还没有入朝就能在寥寥话语中如此准确地抓住上位者的心思,这位柳公子日后入朝,怕是也要一路青云直上了。
刚这么想完的朝臣又有不少突然想起了,这不就是沈相的侄孙吗?
其他人倒还罢了,这么一位身份,皇帝和摄政王的态度就有些微妙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传着卷子,一边夸还要一边揣测该夸到什么样的程度,连沈士柳一派的人都不敢夸得太多,清流一派更是只肯点到即止。
只有陆柮在看完之后了然看了向亭一眼,托着下巴眼睛朝顶上望的不知在想什么的向御史感觉到他的视线,收回视线对他挤了挤眼。
不论怎么说,这篇文几乎就是钦定的今试榜首了。
要说若是还是沈士柳主考,柳丹卿夺了榜首还会有人说是沈相徇私,事实上会试之时也有这样的传闻。
但现在是皇帝临场换了题目,又有摄政王和向亭两人的肯定,和满殿臣工的交口称赞,沈士柳半点没能插得上手,柳丹卿这个榜首也就再不容置疑了。
这边的话现在不会传到那两边去,但也要不了多久就能传遍京城。
把被挑拣剩下的卷子都让冯喜给送去偏殿,君后辛拿起新的一张,还带着笑和君留山说了一句:“今年的游街该是极好看的了。”
殿试前三名已经出来了两名,剩下的一个却还要在考生之中仔细筛选,否则殿试完了将考卷放出去,差别太大让其他人看着就不好了。
倒是阴差阳错地给他们造成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压力,但君后辛并不讨厌这样的压力。
谢长庸的卷子也被送了下去,向亭和陆柮都看完之后,向亭从人群之中蹭到了陆柮的身边,趴在他的椅背上同他悄声说话。
“要不然怎么说柳丹卿今天这篇文章写得妙呢,写出来的东西妙,没写出来的更妙。”
“就这里面坐着的这些人,估计还没有人家一个不在朝堂的看得清楚。虽说是沈相的亲侄孙,但也着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陆柮自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好笑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低声让他回去坐好。
写出来的妙在他既写了如何构建商路,又写了能用这样的商路怎么通过大漠这一个中心点去影响天下之局。
而没有写出来的妙在于,步步都在为欲来的风雨铺路。
岑见出使的首要目标是为了给君留山找药,而陈显悉他们的首要目标是联系其余三国,既是为了外交,也是为了商路。
那时还未打算在现在就要做什么,但棋子已经在往下落了,大漠的平复是个意外之喜,也是必然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