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怎么没看见二弟,我们的太子殿下?”
他没叫起,大家都还低着头躬着身,听着他闲话家常,也没人敢在明面上露出不满。
三位皇子都没有说话,在那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礼部官员再又唱礼之后,顾明珏还是没有叫人起身的意思。
“唉,果真是多年未见,生疏了,你们都不愿同为兄说说话了。”
顾明珏靠着围栏叹了口气,把玩着酒盏垂目很是伤感。
几个老臣在队伍里摇晃了一下,又被身边人不着痕迹地扶住。
三皇子瞥了一眼后面的动静,又小心侧头用余光扫过顾明珏,突然起身上前一步拱手又拜了下去。
“皇兄飘零多年,我等兄弟分隔两地,怎能不日夜记挂皇兄。弟弟今日只是终于得以重见皇兄,一时激动难言。”
说着说着,这位三皇子言语间带上了一丝哽咽,还扯袖在眼角擦拭了一番,抬头时眼眶红了,对顾明珏笑了一笑,比顾明珏伤怀多了。
顾明珏瞥见,他的袖角似乎还真带上了一点湿痕,这让他提起了一点兴趣。
他起身下了金辂,感慨万分地拉住了三皇子的手,又亲手托起了四皇子、五皇子。
“为兄又如何不记挂你们,不激动万分啊。这么多年了啊,故土亲人都离为兄太远了。”
顾明珏强忍热泪,四皇子干脆掩面而泣,五皇子看了看几个哥哥,一把抱住了顾明珏的胳膊,说哭就哭地痛哭出声,一个劲的只会叫“兄长”。
众臣顺势而起,无不感怀地叹息起来。
远远有等着进城的九蛮百姓看着这一边泣叹一片,顾明珏的车架仪仗又是一路招摇过来的,还有五皇子情真意切的哭声,把礼乐衬得活像哀乐,都很是奇怪。
不知道还以为蛮皇出了什么事,大家在这里预习哭丧。
兄弟四人一个比一个会哭,顾明珏多年来在太后面前练出来的哭技,差一点被比了下去。
实是大岳皇室规矩多,怎么哭,什么时候能哭都要有讲究,在贵人面前不能哭得没有分寸。
顾明珏作为质子,在宫里好一点是臣子,差一点就是奴仆,就算在太后面前哭,也要隐忍又惹太后怜爱地哭。
而他三个弟弟好歹是作为皇子长大,又被顾连成打压多年,也早早练就了该怎么在父皇面前哭给自己搏一点好处回来,哭起来就要放肆得多。
顾明珏只会收着哭,像五皇子这样肝肠寸断要在他身上打滚的哭法就不会了。
南边更为炎热,虽已进十月,顾明珏还是穿的薄衣,现在他都能感觉到他的袖子被眼泪糊了一大块,黏在他的手臂上,差点让他破功了。
三皇子一直注意着他的脸色,随时见好就收,这时连忙挤出泪来拍着两个弟弟的背宽慰。
“好了,兄长现在已经回来了,如今舟车劳顿,父皇也在宫中等着见兄长,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有内官连忙请几位贵人去官棚里打理,顾明珏的亲王礼服也得换上一套。
在官棚外拉上帷帐,里面也以帷帐分开,幸亏这里想着今天人多,搭得宽敞,一人一块地也是够的。
三位皇子将顾明珏先让了进去,然后各自进了一间。
帷帐放下,四个人都齐齐收敛了表情,五皇子还很是厌恶地皱起眉,他的侍官低着头递来帕子,给他擦脸。
顾明珏这边的都是他自己带来的人,帷帐不隔音,谁也没说话,但几个侍从看着主子挑高的眉,就知道主子是觉得有趣。
宋唯严把控前朝军队为他所用,顾连成被打压下去朝中一脉现在也不成气候,可以说前朝顾明珏是了如指掌的。
但后宫内顾明珏插进手的地方却不多,要不然也不会迟迟才得知他母妃病故的消息。
而对于三个弟弟,他多数看见的还是他们在前朝被顾连成打压得抬不起头,整日只唯唯诺诺地应承顾连成。
哪成想,还是三个有趣之人。
顾明珏伸出手,侍从捧了水壶倒水,一人就着水流给他净了手又仔细擦干,再有人奉上热茶来漱口。
之后蛮皇派来的内官送来了新的亲王礼服,侍从为他宽衣解带再一件件换上。
顾明珏展臂站在那里,想起了他很久都没想起的林眉。
那才是个妙人,但现在妙人暂时不在眼前,能有三个弟弟给他排遣一下,也算不错。
衣服换好,顾明珏又拿起了扇子,侍从打起帘子,他走出去后重上了金辂。
本来这些收拾是该去驿馆停脚之后弄,弄好了再进宫见蛮皇,但蛮皇等不及要见他了,也就只能让他委屈一下。
三位皇子上马陪在金辂边,品高的大臣,文上轿武上马,其余人就徒步,一起跟在了仪仗之后,拖出长长的队伍。
宋唯严在城外让护送的军队回营,但自己还留在顾明珏的身边。
三皇子和四皇子上马后就不再说话,反而是五皇子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向顾明珏询问一些大岳的事。
顾明珏耐心奇好地一一答了,不过五皇子也知机,没有说些什么羡慕的话。
进了城后道路没那么宽广了,百姓都被清走,大道两旁是皇帝的亲军之一长德卫和京城护军。
顾明珏金辂的帷幔被勾起来让他能看清外面,五皇子见他好奇,笑着拿马鞭指了指长德卫身上的盔甲。
“这金甲是前年新出的制式,只有父皇的亲卫才有,这次为迎皇兄回国,父皇可是把他身边最得用的亲卫长德卫派了出来。”
顾明珏点了点头,眼露感慨。
“父皇还能对我有这一份心,儿子多年不能尽孝父前,实在受恩惭愧。”
五皇子又安慰了顾明珏几句。
之后进宫就只剩下四个兄弟了,朝臣散去,仪仗和顾明珏手下的人都转去驿馆。
宋唯严在顾明珏示意下坚持要回宫向皇帝复命,出来迎接的大内官犹豫片刻后同意了。
进宫后顾明珏换乘丹辇,其余人都步行随后。
顾明珏一路看去,皇宫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禁军和守卫,以及来往宫人,见不到什么人。
“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都没有几个人?”
他还记得小时候宫里可是来往人群络绎不绝,朝臣、小吏、内官、宫婢、侍卫、禁军,每个人都在这座皇宫中井然有序地转动着。
只有他们几个孩子,和这里格格不入。
顾连成是嫡子,注定的储君,从来张扬又放肆,整日里下了学就胡乱地跑,一堆人跟在他的身后小心护持着,不论怎么肆意妄为,蛮皇和皇后从来不会真的斥责于他。
他身为皇长子却身份低贱,总是被顾连成践踏在脚下,一身的脏污,活得像是地沟里的老鼠臭虫,
每日里最大的念想就是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虽然欺负他,但实际上不过仗着母家有些势力,没像他一样被折腾得那么惨。
而他,也至少比其他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路夭折的好。
但现在想想,他们那时候,何尝不是这座皇宫的小小投影。
不能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你就会被人欺负,就要对别人逆来顺受卑躬屈膝,也只能欺负欺负比你还要低贱的人发泄一下心里的怨气罢了。
可是,最高的位置上,只会有一个人。
蛮皇在他的暖阁里等着顾明珏。
穿过永兴门,路过前朝的大正殿,之后从仁嘉门入,到皇帝的前宫。
顾明珏在仁嘉门下辇,他身边跟着的大内官才回答了他前面自己都要忘记的问话。
“回殿下,今日您回家,陛下下了令,不许旁人惊扰,宫中今日只有父子兄弟在。”
大内官神色恭谨又漠然,说起是温馨的话,也没见给个笑脸。
顾明珏也暗地嗤笑,但面上还要拱手谢恩,又拭了拭眼角。
至于其他的话,他还是留待蛮皇面前去说吧。
今日他看出来了,蛮皇就是要和他演场戏,从三个皇子开始就开了场,这一场接一场的,他不省着点力气,一会还不知道要多累。
顾明珏还穿着薄衣,三位皇子也不过是秋衣,但暖阁已经用毛毡围了起来,刚一打开门就有热气夹着药味扑面,还混着炭火燃烧出来的干燥。
大内官进去通禀,蛮皇先宣了宋唯严进去回话,没一会就把人放了出来。
然后有人撤去四面的毛毡,又端了火盆出来,打开窗户通了一会风后才请四位皇子进去。
顾明珏刚进里间就跪下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肖儿顾明珏,给父亲磕头了。”
苍老又虚弱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响了起来,黑色的软鞋和素色的衣角到了顾明珏的面前,枯枝一样的手握住了顾明珏的手臂。
“明珏……起来,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那只手也是和声音一样苍老又虚弱的,但顾明珏就被那一点点力气扶了起来,泪流满面地对上了含着浊泪的昏花老眼。
“是,是你,和小时候长得真像。”
蛮皇的背有些佝偻了,脸皮松垮堆叠在骨头上,今日没穿皇袍,只穿着素色的棉衣,头发花白又稀疏,连冠都带不住了,只能挽了髻用木簪别着。
玉簪易滑,一日有一根从他头上滑下地摔得粉碎,从此蛮皇就不肯用玉簪了。
当年大岳的先帝苦求长生,他还曾笑话过,那时他还能一箭射穿靶心,一刀砍破铁甲。
现在,却什么都迟了。
他看着顾明珏,还能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顾明珏离开的时候,是他为数不多正眼打量过这个儿子的时候。
之前他已经想不起了,但现在却记得清清楚楚。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也像,都有一副好样貌。”
“真的是长大了……”
已经比他这个行将就木之人,要高出半个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