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盲之后,其他四感也就取代了视觉。”
他抬起一只手来,有山间的风拂过他的手掌,从他的指缝间溜走,撩动他收着焰火一般的暗红纱袖,活波又轻快地和他嬉戏着。
“天地间有风在流动,它们像是水一样形态不定,也像水一样会随着万物的存在而变动,细细聆听它们的声音的话,就能知道许多东西是什么样了。”
风会在阶梯上起伏,在林木间穿梭,会掠过人的身边,会在阻碍之前聚合离散,听着它们发出的声响,他就能将世界在心中还原出来了。
公道阁之人本就需有极好的听力,也要有极好的藏匿能力和对周围的极度敏感,钟苍从小生活在公道阁中,学习的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已经化为了本能。
最好的藏匿能力是将自己同周边之物融为一体,最好的听力是能听风便可辨别所有,在失去视力的极端条件之下,听觉、触觉、嗅觉甚至味觉,都该能成为他的眼。
最初看不见的时候钟苍其实并不慌张,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熬的地方,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已经习惯了的事。
长久不见外人不过是因为有其他的事情罢了,但钟苍始终都是那个以年少之龄即执掌一阁,带着公道阁在风雨飘摇中更上一层楼的公道阁阁主。
林眉觉得她似乎能看见他那双眼中有着什么样的神采,也能看见在这个人温和谦恭的笑意下有多少张扬不羁。
她都能听见后面薛净悟不屑的冷哼声了,也能听见丁越罗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能做到这一步,钟阁主一身武功也不容小觑啊。”
“中毒之后元气大伤,四年时间也不过将将调养了过来,倒是因祸得福重新淬炼了一遍心法的基础。”
钟苍摇头,并不介意告诉林眉他们实话,虽说他受伤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说不定会惹来一些人对他趁虚而入,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一来林眉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没必要掺合到这些事情中去,真要传出去了,也就能让他重新考量是否要与他们合作。
二来他也缺少人来陪他练手,他确实是才将身体养得差不多了,但他在四年的闭关之中收获颇丰,他也需要有人来帮助他将这些收获锤炼得更加坚固。
光是和阁中的人比拼没有太大意思,他对他们的招式都太过熟悉了,以前就已经到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现在更是胸有成竹。
那些暗杀的人对他而言其实是很好的陪练对象,他还正愁人不够多的。
林眉半眯起眼,有些探究地看了钟苍一眼,翁葫都为自己主子突然的大胆而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林眉他们到底有没有人听出钟苍的心思来。
第二点无关紧要,但第一点就可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这一次的合作。
林眉代表的朝廷,代表的是淳荣王府,背后站着的是摄政王,这不是能随随便便被人摆弄的对象。
要是真的惹恼了王府的人就算有江湖不受朝廷过多约束的默契在,那位摄政王也不可能会放过公道阁。
不需要那位王爷直接动手,江湖上会有许多想要取而代之的势力对公道阁群起而攻,也会有许多人挣着抢着来将公道阁献给那位王爷的。
等到时候江湖又会是一片腥风血雨,就算摄政王不欲令江湖另起波澜,也有许多能暗渡陈仓的手段,在表面的花团锦簇间让公道阁一夕坍塌。
说到底,江湖人和朝廷中人的信任还是不够,但涉及到的一些事至关重大,也由不得他们不小心谨慎,这样的互相试探或许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对于林眉而言,只要不耽搁她的正事,其他都无所谓,她本就怀着坦荡而来,又何惧他们这样无关痛痒的猜疑。
“我们到了。”
前面有好几盏灯笼亮在路上,照亮了尽头一方小院门口的位置,也照亮了提着灯笼的人。
六个人站在那处,可以明显地看出分属于三个不同的身份,想来就是说的分组组合中的两组人了。
两个公道阁弟子穿着统一的深青色布袍,头戴儒巾腰系布带,脚上是一双布靴,看着眉清目秀模样周正又温和,与他们的阁主并不太像。
大理寺的人穿着靛蓝色圆领袍,头上是黑色幞头,手束护腕腰缠革带,脚下是皮制的官靴,身侧挂着大理寺统一配备的长直刀,和一块出京办事的令牌以及各自的腰牌。
年纪倒是两个都不大,寺正和司直都不是多大的官,遇上了事又需要到处跑动,还是年轻人方便一些。
剩下两个就是身穿道袍的道士了,头上带着木冠,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提着灯笼,神色平和,半点没有这么晚了还在外等人的不耐。
林眉想起她还没有问过,钟苍是怎么和鹤云观的人介绍自己的。
公道阁的人,看苗七就知道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们是不会主动向钟苍多问的,而大理寺的人自然是早就接到了他们一行会来此的消息。
还有鹤云观的人需要一个合理的交代,才能说得通为何在这样的时候,公道阁还要引外人上山。
“无量寿福,钟阁主总算回来了。”
他们走近之后道士中更为年长的那一位站了出来,朝着众人稽首为礼,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现在山上并不安全,钟苍带着翁葫出去了许久都不回来,就算知道这二人的功夫很好不是那么容易中人暗算的,作为东道主的道士还是会更加担心一些。
况且钟苍说的是要去接人,但接得什么人却没有说清,万一在半路出了什么事,他们连要救什么人都不知道。
人再不回来,他们就要下去找了。
“劳道长挂心了,路上见风景秀美,陪着他们多看了一些时候走得慢了些,回来晚了。”
“只要诸位平安,其他都是无妨的。”
那位道长笑了一笑,钟苍为他和林眉相互引见,也给林眉说明一下她现在的身份。
“这位是鹤云观观主师弟,道号风隐子,姓范,讳集,楼少爷需称一声范道长。”
“这位是京城楼家的小少爷,父亲正是刑部员外郎,楼小少爷虽未入江湖,但功夫极好,又有家学渊源在,这一次过来一是奉了刑部之命,二是受了公道阁之邀,前来协助破案的。”
范道长道了一声“慈悲”,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多谢楼少爷仗义相助,但愿能早日抓到凶手,让贫道那师侄能早日入土为安,也让百姓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道长宽心,不论如何,这一次朝廷定然会尽全力抓住凶手,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林眉郑重颔首,又和走上来的两名大理寺官员打了招呼,这两名都是大理寺的司直,寺正下了山去还没有回来,但该和他们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好了。
“京中早就来了信,让我等也听凭楼少爷的差遣。”
“只是一同破案罢了,在下并无官职在身,岂可言差遣大理寺司直。”
鉴于如今朝廷的特殊情况,就算鹤云观是方外之地,也能知道只有一种人虽然身上没有官职,但手中握有的权利不会低,那便是淳荣王府的门客。
说不定身份都不是真的,但只要能解决这一次的事件,鹤云观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要抓着人家追根究底,范道长和那位年轻一些的道士看了林眉一眼后低下头不再多言。
“天色已晚,贫道领诸位先去安置。”
林眉的身份也就算是定了下来,明面上的刑部员外郎之子,暗地里的淳荣王府门客,代表王府前来查案。
多想一道林眉就能明白钟苍给她安排了个什么来历,不过这样也确实方便她行事,因此她也就默认了下来。
范道长领着他们推开一处院子的门,提着灯笼先跨了进去,让林眉他们能看清一些院中的景象。
“公道阁与大理寺的人都在隔壁的院子,若有什么动静那边也能听见,能互相照应一二。”
“这边的客院有水井与小厨房,柴火备了三日的量,若是不想在斋堂用饭,可以自己在此处烧饭。米面菜肉明早都会送来,只是其他的事可能就要诸位自己动手一下了。”
林眉了解过,这里的道教还没有出家的规矩,观中倒是不禁腥肉,只不食五荤四腥之物。
但这边的道士口味大都清淡,看岑见就能看得出来,想来也是怕他们吃不惯,所以才给了自己做饭的余地。
“是我们打搅观中了,有劳范道长操心了。”
“不妨事,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贫道便先离开了,超度快要完了,我们也要回那边去轮值了。”
“道长请。也还请多节哀。”
范道长摇首一叹,再朝众人稽首,两组的六个人都一起离开了。
钟苍被翁葫扶着站在院门外没有进来,一直跟在他们之后没有说话的苗七也站在钟苍的身边,各向钟苍和林眉他们抱拳行了一礼后就退下了,听动静是去了隔壁的院子。
林眉一行赶了几日的路也是都有些乏了,薛净悟看人都走了,无视还在那里站着的钟苍,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和林眉说了一声就自己拎着行李挑了一间房进去,关上门休息去了。
钟苍也识趣地在与林眉约好明日一同去验尸之后,就带着翁葫离开了。
他们两人也是住在隔壁院子,那边因为人多,院子也要比这边大上许多,是大院子套着小院的格局,钟阁主居住的小院在公道阁弟子的中间。
只是这些日子在外面轮值和去各处搜查、巡视的人多,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