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唐再来小凤楼的时候,发现鸣玉换了行头。
陈掌柜再度要求她改唱旦角,这一回她没拒绝,众人都想一睹她身着戎装的风采是否和那瓷上的一样英姿飒爽,她就换了刀马旦的行头。
身段与唱腔都是要重新学的,好在本身有基础,重新学也不是难事,皮黄之中唱念做打,唱念做她都不在话下,唯那打戏,空无一物的演绎,要稳准狠,还要刚柔并济,美而不媚,况那方寸之地,需能扬鞭策马,无水行舟,也要能旌旗挂帅,礼行天下,着实让她苦学了一番,但还好,反正没退路,挺一挺就过去了。
挂帅的巾帼英雄心怀苍生,儿女情长都太单薄,鸣玉在这些辉宏唱词中,那些小儿女的伤情故事,慢慢淡化了。
她的场,又恢复了座无虚席的风华。
陈掌柜伸出大拇指,朝自己指:“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唱旦角儿,这才是适合你的。”
满堂喝彩中,阿唐于人群中徐徐走近,摘下帽子,第一次堂而皇之的抬头看她,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吧!”
弦乐戛然而止,台上的女将长枪一挑,向他那黑布蒙住的眼帘袭来。
面前人不闪不退,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长枪在他眉前瞬间停下,女将利落地收回兵器,俯下身子朝他笑起来:“好啊,但……不是现在。”
阿唐眼底的光亮了又灭。
“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人们记得我,他朝纵然我再退出这个舞台,也要永远留名,给我一些时间,若有一日,我已经功成名就,而这里也不再需要戏台,那时你若还愿意带我走,我就跟你。”女将收住笑容,情真意切,给了他一个委婉的拒绝。
有一人始终待她如初,是她的福分,但将本来就漂泊不定的余生搭在一个男人身上,这是第二次冒险,她断断不敢。
这一次,她要靠自己。
阿唐在浔城来了又走,他将那些话当做箴言,无时不铭记。
他来时匆匆,本没抱太大希望,走时寂静,倒也没多少失落,反正,她不是给他留了一个念想吗?
终有归来日,他想。
转眼已至年末。
孟家再次发了喜帖。
小凤楼的陈掌柜得了一份,他走不开,交给向浮请他携礼前去。
向浮拿着喜帖回到家,才发现怀安二人又是被遗忘的。
“孟老爷到底对你们有多大意见啊,连三少爷娶妻都不让你们去?”
怀安摇摇头:“兴许是不知道见面跟我们说什么吧。”
老实讲,他也害怕见孟宏宪,只要一想到碰面的场景,就觉得尴尬的要命。所以这几年,不知是当真没缘分,还是他们各自有意的避着,一直没见过,这样说不上好坏,反正大家都各自有生活。
只是,庭安成婚,他们仍然得缺席,又叫人心里充满了遗憾与惋惜。
自上次一别,庭安就再没露过面,也不知他是不是想好了,是不是真心愿意娶那顾小姐。
“不去就不去。”向浮将喜帖一放,“我也不去算了,谁还求着他们不成,大不了回头专程请三少爷夫妻二人出来相聚,你们觉得呢?”
思卿一手按在怀安的手背上,轻声道:“我觉得可以。”
怀安反手攥住她:“行,但就是……觉得心慌慌的。”
话才说完,听向浮往外走,嘴里还在嘀咕:“连给他们带来那么多麻烦的程大人都请了,自家闺女女婿却不请,真是不知轻重。”
听此话,思卿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蹙眉,有了如同怀安一样慌慌的感觉。
迎亲这日,天上又飘起小雪,落在行人的肩上,慢慢化成水。
到傍晚,地上冒了白,那红色花轿在雪中一深一浅的前行,从高处往下看,似黄泉碧落中的曼珠沙华,透着殷红的悲凉。
天气冷,围观百姓们不多,偶有出来的,也是缩着脑袋,被冻的做不出什么表情,完全没有悲喜之色。
唯一有喜庆氛围的,只有孟家了。
孟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孟宏宪展现出最近几年少有的活跃,站在门外一一接待来往宾客,人来人往皆向他道一声恭喜,他立喜笑颜开地回,同喜同喜。
但有与他十分熟悉的宾客,抱着袖子埋怨道:“您可真会选日子,今儿好冷啊。”
他立马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本来春上就该办喜事的,可是家里变故,不得已拖到现在啊,谁知道今年冬天这么冷。”
“哎,得了,我赶紧进屋去吧。”来人听罢也没什么好说的,哈着气就要往里走。
进屋没多久,却跑了出来,拉着他又问:“我说老孟,你里面安排个管家是什么意思啊,庭安呢,他个新郎官儿怎的不出来?”
浔城风俗,若女方家中有兄或者弟在场,则由兄弟送亲,男方家里着人陪同,但新郎官儿不用亲自相迎,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在内招呼前来道贺的宾客。
孟宏宪笑容收了收:“他那画还有最后一点没完成,他想画完了再出来。”
“一幅画而已,什么时候画不行,这是他的人生大事,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用心啊?”
“一贯如此,除了他的画,没什么能让他上心的。”孟宏宪摇摇头,又道,“他不善言辞,出来招呼也叫你们不自在,还不如我这管家呢,您老行行好,就别挑剔了成不?”
来人无奈:“得得得,你们家这位少爷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我们这些俗人,他见了是要掉身价的。”说着重新钻到了屋里。
孟宏宪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可他没什么能辩解的。
他看见前方来了一队人,脚步走得急,踏在雪地里铿锵有力。
没有花轿,不是送亲的队伍。
下雪路不好走,他提前交代过前去顾家迎亲的人,时辰不打紧,以安全为主,走得慢些,莫伤到了顾小姐。
花轿还需要好半天才到,他有足够的时间应付宾客。
而此时来的宾客,似乎不大好应付。
他向前几步,躬身行礼:“程大人如约而至,是孟某荣幸。”
然后,向他身后看过去:“不知大人来赴婚宴,还带了兵,是所为何意?”
“好说。”程逸珩脱下裘衣,抖抖上面的雪,扔到身后属下的手里,“先恭喜孟老爷和三少爷了,但今儿不巧,突然得了令,前来办事,婚宴是吃不成了。”
门前所立众人听此一句话,皆停止了欢声笑语,不解地看着他。
孟宏宪的眼里带着防备:“程大人得何人何令,来鄙舍所办何事?”
“伯查德大人喜爱我们的瓷艺,他在新安县界仍然对此念念不忘,他想请孟家出一人过去,帮他开班授课,叫他们的人也学一学。”
“让孟家出人?”孟宏宪还没说话,旁边一熟悉的宾客先问,“那位洋大人之前不是一直想去找孟怀安的吗,这次怎么不找他了?”
程逸珩冷嗤了一声:“合着要是找他,就跟你们完全没关系了是吗,撇的可真干净啊!”
说话的人脸上一红,悻悻闭嘴退后了。
程逸珩继续道:“此事皇上已允,本官是奉了圣上的命,圣上有令,可以给伯查德大人安排一个人过去,但是……孟怀安除外。”
“这是为什么啊?”檐下众人低声质疑着,但没有人敢再像方才那位一样明目张胆地开口问。
程逸珩这次自行解释:“伯查德大人说了,喜欢孟家的瓷艺,那孟怀安如今自立门户,孟家瓷艺的确跟他没关系了啊,当然得找你们要人了。”
“这东西本来就是同根同源的好么,我觉得那位洋大人未必分清楚了哪些是孟家出品,哪些不是。”人群里有人继续低声揣测。
任他们议论,程逸珩没再多说,他往前一步,对上孟宏宪的目光:“我看你们这儿好像也没别的人选了,孟老爷,麻烦跟我走一趟吧。”
说完一挥手,身后兵丁上前来,将孟宏宪围住。
围观者看他们来真的,立刻退后让出了一大片空地,内里已经入席的宾客也纷纷跑了出来,瞥见这情景,胆小者已经悄悄溜掉了,剩下的人不多,有的似乎想帮个忙,但原地踌躇一番,发现他们好像做不了什么,只能在旁围观。
唯独潘兰芳从兵丁中挤了进去,抓着孟宏宪的胳膊,瑟瑟问:“他们真要把你带到新安县界去吗,多长时间回来啊?”
孟宏宪板着脸,一直不搭理他们,他是绝对不会去的,这些问题一概没问。
他不回答,程逸珩替他开口道:“那要看他自己喽,教得好,就能早点回来,教不好,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说得轻飘飘的,却把潘兰芳吓得不轻,再开口的声音都发了抖:“回……回不来了?”
抓紧了身边人的袖子,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围观者中有一人连忙问:“何谓教得好,有什么标准?”
“他的人都学会了不就是了。”程逸珩回道,“你们问再多也没用,莫说只是让去做教习,就算伯查德真要你的命,你敢不去吗?”他看向孟宏宪,声音陡然提高,“圣上原本不待见他,依然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你孟家区区一个世家家族,如何与之抗衡?去了,还有一线生机,不去,就一定是死路一条,你可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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