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祷告起了作用,那脚步声在离他两步远的时候,停下了。
但听林少维喊道:“三少爷,快走吧。”
孟庭安“哦”了一下,转了身。
走了几步,却又停住,再度回头看了看,拿出两块大洋,俯身放到了他的身后。
大洋碰出清脆的声响,程逸珩在这声响里猛地抖了抖,把头垂得更低。
身后的脚步声这才渐渐远了。
程逸珩回过头,望着那两枚大洋,笑了起来,不敢出声音,只能忍着笑,忍到最后,嘴唇咬出鲜红的血。
又听有人急匆匆地从大门出来,他看过去,见怀安带着五六个人,夸张地抬了一张竹床,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人呢,人呢?”
守门的小厮摸着后脑勺,狐疑道:“人刚才还在这儿呢,我也不知……”
怀安没耐心听他说完,推开他往前跑了几步。
程逸珩抹了抹嘴角,抖抖衣服站起身来,从那拐角处才探出条腿,忽然,见一队兵丁从右走了过来。
他连忙又退了回去,仍旧拿帽子和破褂将自己挡住。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这队兵丁走过去,他轻轻拉开帽沿观望,见他们在孟家大门前停了下来。
“懿旨到了,孟怀安在家吗?”那为首者问。
怀安怔了一会儿,木讷点头:“我就是。”
“那请进去接旨吧。”
“我这儿还有事呢……能不能先跟我说说,这懿旨……找我干嘛?”
既然是懿旨,那是老佛爷发的了,老佛爷都多少年没见过他了,这会儿找他干什么?
“找您当然是好事了。”对方也不隐瞒,“如今巡捕统领的位置缺着,老佛爷念及您一直挂着空职,多有内疚,现在呀,把这位置给您啦,孟大人,快进去接旨吧。”
“巡捕统领?”怀安反应片刻,“程大人那位置?”
他立马明白程逸珩家中出了什么事,但又不知具体详情,带着疑惑,左右寻了一寻,听那拐角处有簌簌的响动,连忙跑过去。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看到。
他只好回了头,随那传旨的人进去了。
待一行人全部进了孟家,程逸珩方从树后慢慢走出来,他刚刚唯恐被那一众兵丁发现,见怀安过来了,却不敢露面,强忍着痛换了地方,躲到后面的一颗老树背后,这颗老树粗壮,将他的身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会儿,孟家门前已经没人了,他仍守在那拐角处,暗想,原是要来找孟怀安避难的,可他现在竟抵了自己爹的职,那他们就是对立的,他还会帮吗,指不定,他见着他,就立马交出去了呢。
可他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本来就不大会做什么,何况手上还落了残,现下腿也受了伤,不找人帮忙,难道在外面等死吗?
“不管了,我信孟怀安。”他横下心,躲在角落,只等那一帮来传旨的人走后就进去找他。
等了许久,那些人总算出来了,孟宏宪与怀安相送,对方在门口又说了一句叫怀安即刻就任,便离去了。
但孟宏宪并不进屋,站在外面厉声对怀安道:“既做了官,就要好好做,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知道了,知道了。”怀安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程逸珩也心不在焉地等待着,他听孟宏宪不住的说教,不觉皱眉:“您说快点行吗,我这儿快受不了了。”
何况那孟宏宪不但说个没完,还把他程家给贬低的一无是处,那就更忍不下去了。
不知煎熬了多长时间,总算听他把话说完,怀安倒是“争气”,叫他先进去,说自己等会儿再进。
孟宏宪进院子后,怀安站在门口再寻找程逸珩,他意识到程逸珩现在的身份不能声张,动静不可以大,只小声地喊着:“你到底在不在啊?”
程逸珩喘着气回:“老子在这儿呢,快过来……”
他一时气短,声音气若游丝,大抵连自己都听不到,隐隐看那孟怀安仍旧东张西望的模样,应该也是没听到的。
欲朝他挥挥手,却见怀安的身边,忽而又走来了些人。
今儿真是热闹!
他摇摇头,条件反射的先躲了回去,待静下心来,探头一望,见来的都是往日一起玩的公子哥儿们。
“哼,平时都是我组局,今儿没了我,他们怎么也凑到一起了。”他暗想,“这都是自己人,我得过去!”
可还没动,听那“自己人”中的一个却在笑道:“孟大人,哥们几个来给您道喜啦,您现在飞黄腾达,可不要忘记了我们啊,要我说啊,这统领大人的职位,早就该是您的了,程大人根本就不行,你看看程逸珩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知道程大人是什么德行了……”
“不是,你们有没有程逸珩的消息啊,我听下人说他来找我了,现在又不见了,是不是走了,有没有去找你们?”听怀安道。
“还管他做什么,别怪兄弟们没提醒你,程家是被降了罪的,就算见着了程逸珩,您也莫要与他来往,保不齐哪天因为他让您丢了官。”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能与他来往?”有人斥责道。
怀安立刻点头,朝这人投去赞赏的目光。
却听这人继续说:“程逸珩现在是逃犯,见着他得交上去才对……”
“是是是,哈哈……”先前那人笑着,与几人一起朝怀安簇拥过来,“走走走,咱们做兄弟的,必须得请孟大人吃上一顿。”
“对啊,孟大人,必须赏脸哦,走吧走吧……”他们说着,拥着怀安就要走。
怀安起先推脱了一番,说自己有事,然其他几人只道他刚一升官就忘记好友,实在不讲义气,他推不过,又左看又看不见那人身影,想来人应该是走了,只好叹口气,点点头:“好吧好吧,不过说好了,我请客啊,谁都别跟我抢。”
而后他被几人围着,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程逸珩在角落里,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听那杂乱的脚步声愈走愈远。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他们这一出去,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而他的精力与处境,都不容他在此等到深夜。
何况,他还有等的必要吗,谁知道等来的是什么?
可是,他仍觉着,他相信怀安。
这样想着,他起身站了出来,朝那一行人追过去。
这一帮公子哥儿他是不怕的,看他们那模样,只要怀安不许他们说出去,他们一定不敢说,是以他冲过去也不怕叫他们看到。
两方离得不算近,那些人一直嚷嚷着说话,他的脚步又轻,谁也没发现他。
他踉跄赶了几步,听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又在说:“孟大人,我说真的啊,您可千万别跟程逸珩来往了,见到他一定别窝藏,哥儿几个是为你好。”
他气得牙痒痒,暗想:“等老子东山再起了,非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扒皮抽筋!”
又瞧着怀安,忍着痛想开口喊他。
而怀安听了方才的话,懒得与他们反驳,正不耐烦地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
“这就对了,孟大人您是明事理的。”
一群人说说笑笑的继续往前走。
程逸珩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望着那几人簇拥而去的背影,狼狈地笑起来。
趔趄地转了身,一步一步地挪着。
又走到方才蹲着的角落里,低头看了看,俯身将那两块大洋捡起来,先是揣在了裤子兜里,装进去后又拿了出来,塞到了胸前的口袋里,用手按了按。
然后,抬起头看看天空,浔城的天,也就这么大。
怀安这回出去没到半夜,他早早地就回来了,先在附近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第二天新官上任,再不管动静大不大了,利用职务之便,又把浔城翻了一番,但也没找到人。
人虽没找到,却惹来百姓们一通谩骂:“这就用起私权来了,看来新大人不是个好货色啊。”
“他本就是个混混,你们听说过么,以前街头那送货的老许家的儿子就是被他一拳头给打死了。”有人说。
“老许家的儿子……不是一直身体都不好吗,他不是病死的吗?”
“身体虽不好,但也没那么快啊,我反正是听说挨了打才不行的。”
“这么说,这位新大人咱们还是悠着点吧。”
“风水轮流转,咱们且等着吧。”
百姓们谈论一番,见到兵丁们恢复了巡逻,遂相互使了眼色,各自去忙了手里的活计。
有人领怀安来到程府,这原是朝廷拨的官邸,因为程大人携家眷定居,外面上了程府的门头,如今程家不在,这府邸便给了怀安。
怀安站在那紧闭的大门前,恍惚还记得前些时日他要来看程逸珩,被门童挡在外面死活不让进,而这才多长时间,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主人。
可是门前没有了那趾高气昂的门童,反倒是少了什么。
他用力推开门,院子里被修理的十分整洁,一砖一瓦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花草摆放错落有序,地上刚用清水洗过,连一点尘埃都没有。
程家人入狱,并在一夜之间全都自尽身亡,唯有一人逃走,尚在追捕,这是上面给出的通告。
除了当日在场的,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不知者无畏,怀安打量着,觉得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所有该在的东西都在,所有不在的东西也都不在,关于旧日主人,这里没有留下一丝余味。
可是他想:“没意思,要是程逸珩那个家伙还在这儿,怎么可能这么整洁?”
又环顾了一番,道:“我非得住这儿吗,这是办公的地儿?”
“办公去府衙,这是您的住宅。”身边有人回答。
“那就是说,我可以不用住这里,我能另外换一处住所吗?”
对方怔了怔:“应是没问题的,小的去请示一下,但是……大人是不喜欢这儿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我住这里……怕要回来的人找不到地方呆了。”他漫不经心地道。
身边人想起几日前这里的火光与血迹,听他如此一说,不由打了个寒颤,暗想:“什么……人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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