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闭了嘴,而台上的林少维已站到了王老先生的身边。
王老先生发须皆白,一身长褂,虽戴了白铜水晶眼镜,但双目炯炯有神,他在介绍中亦站起,先跟王爷请了安,又与众人问了好。
而后对台上入座评审团与艺博会成员代表相继做了简介,接下来便道:“亮画。”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众人目光凝聚到正中央的三个展架上。
有三人同时上前,在他手臂一挥之下,齐齐将那画轴放下。
全国评选出来的前三甲的作品亮相在众人眼前,当即引起一片赞叹与惊服之声。
但见那正中央一幅《千秋》大气凛然,气势磅礴,落笔苍劲有力,望去让人生畏,懂行之人一看便知,若没有多年的功底,达不到这种程度。
就连贺楚书亦暗自对思卿道:“我若画,比不过这位。”
右边的《月下孤影》,则与方才那画完全相反,它气质婉约,背景朦胧,唯画中人的一颦一笑如真人再现,眸光里那一点幽怨直击心扉,它其实在主题的意蕴上差了那么一点味道,更多显示的是愁而不是旷,但胜在走笔细腻,刻画深刻。
当时评审团选它的理由是,书画亦如文章,内容虽是吸引人的重要因素,但是上好的笔法,也可以让平淡的情节引人入胜。
左边正是思卿的《望碑》,也是十分有争议的一幅画,然而从主题与能产生共鸣的角度来说,它又是极佳的。
王老请恭亲王观审,恭亲王道自己是外行,今日来实为做个公证,还是听老先生的意见,客气地邀他一同。
两人便一并在三幅画前细细审视,其实这几幅画王老早就看过,心里已有定数,但在众人面前,流程还是要按样子完成。
又细细看过一遍后,他毫无悬念地指着中央的《千秋》图,朗声道:“私认为此画……”
还未说完,林少维忽而得了个消息,匆匆跑上台,拉了他耳语几句。
他听罢一怔:“退赛?”
“是,老先生说参选只是凑凑热闹,本不想跟后辈们争夺,知道自己的画入了选,特地着人来知会于我,说是把机会留给其他人。”
王老回头默默看了看那画,点头道:“既然先生有要求,那便下了就是。”
林少维即刻上台去,将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一番,众人虽惊讶,但也能理解,毕竟这临时退赛是作者功成名就淡漠名利,而不是临阵逃脱输不起。
如此便只剩下左右两幅。
“各半的胜算,说不定我们有机会呢。”怀安见之兴奋道。
思卿却没有太大信心:“那位的功底的确比我好,而且,不是还说这幅画进入最终评定根本没有争议吗,我如何能比?”
“也不一定。”贺楚书回她,“评审团看重笔法功力,可王老更看重悟性,他既是为艺博会选成员,定然会注重往后的潜力的,先不必急着妄自菲薄,看看再说吧。”
话虽这样说,思卿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画可以夺魁,当然,这也不算是夺魁,毕竟那真正的第一已经退出去了。
但众人看的,仍然是这官方的排名,所以结果还是十分重要。
“而且,到了这个地步,你已经很好了,夺魁不夺魁,都会有人知道你,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贺楚书又道。
思卿应声是的,但内心仍然惴惴不安。
基于她的心思,一直没开口的孟庭安了然于心感同身受,他轻声说:“也许四妹要的不是名,只是家人的认可罢了。”
一语中的,她轻声一叹。
程逸珩凑到孟庭安身边插嘴:“干嘛那么看重家人的想法,他们的看法不会公正的,在他们眼里,要么你什么都好,不好也好,要么……就是什么都不好,你做的一切他们都能挑出毛病,何必呢?”
孟庭安侧目道:“程公子所言极是。”
这话几近成了他的口头禅,程逸珩明明还想接着讨论,却被这句话给终结了。
谈话止息之际,台上的人开口了。
王老朗声道:“吾之所选--《望碑》。”
几人顷刻间欣喜非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了一半,不对,是成了大半,王爷不是说基本会听从专业人士的建议吗?
他们提着心,只待恭亲王做最后评定了。
王老随即向着恭亲王行礼:“还请王爷定夺。”
“老先生客气,本王叹服先生眼光。”恭亲王说着,行至台中央,展架之前摆放一张案几,上铺红色纸笺,旁备笔墨,只等评选落定后,由王爷亲自将榜首作品的名称与作者名讳书写公告。
他在案几前站定,抬眼自人群中一瞥,将要拿笔的手顿了顿。
咳嗽了一声,道:“本王认为,那个……那个月什么影更好。”
“嗯?”思卿几人相视而望,一颗心沉了又起,起了又沉。
台上台下众人皆凝神观看,有人暗自好奇,有人暗自窃喜。
王老始料未及,连忙躬身问缘由。
恭亲王哪里知道缘由,只不过底下有人朝他摆手,不许他选孟家丫头的那幅画而已。
他支吾了一会儿,将官场一套说词随便一改,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
但跟画没什么关系。
他的话显然不能说服王老先生,这位画坛前辈德高望重,如今到了从心所欲的年龄,不愿就此妥协,又以专业角度对两幅画各自做了分析,只说得台上台下都连连点头称是,再无异议。
而瞧那王爷,他压根就没听进去。
王爷眼里只看着有人发话,哪里管得了其他?
他仍要坚持自己的选择,但因两人意见不统一,那榜单一时间没法下笔。
众人瞩目之下,还是得让这位王老先生顺了他的意才好。
他不能全方位去分析画作,只能对王老全方位的讲述朝堂,比如,现如今皇帝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比如,皇帝玩儿性子上来了,会微服出宫,比如,皇帝有可能现在正看着他们。
他这番话自是耳语,王老活得久,一听就明白,脸色一变,思量数番,自认不能搭上整个艺博会,只得妥协:“那就听王爷的。”
于是,恭亲王又来到了案几前。
台下观众们见上面改了主意,纷纷纳闷,刚才不是还说得振振有词吗?
身后有人怀疑道:“王爷好像刚得了什么命令似的,也太奇怪了。”
此话正与怀安的想法一致,他回头朝那人相视表示同意,然后左右一顾,希望得到更多的赞同,左边是自己人,他便摸着右边那孩子的头,道:“他说得对,你说是不是?”
那孩子斜眼一瞥,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人,将他推开,把那小子护在中间。
怀安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架子挺大啊,是哪个大人物家的宝贝疙瘩?”
对方嘴角勾起,回之一冷笑:“你就是孟怀安?”
“你认识我?”
“上面那幅画是你妹妹画的?”
“你先回答上个问题!”
对方却不理他,折扇一摇,在几人簇拥下慢慢离他们远了。
怀安只得带着疑惑,将思绪重新挪回台上。
而恭亲王并没有下笔。
又有人上了台,与他悄然说了什么,他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变了,连忙伸脖子朝前方看去,然后瞳孔陡然放大,膝盖差点又要打弯。
随即,他收了目光,深吸一口气,苦着脸道:“本王突然觉得,还是孟氏那幅《望碑》好一些。”
这话又引起一阵哗然。
王老先生瞬间轻松,言语之间还带着感动:“王爷明鉴。”
诸如这般不畏权势,只为了让真正好的作品出头的王爷,实属难得啊。
思卿抚着胸口,她的心已经几度浮沉,现在又被提了起来,只觉快要受不了了。
然而,还没等一颗心平稳,那恭亲王对着台下看了看,却又改了主意:“不不不,还是《月下鬼影》好。”他连那幅画名字都没记住。
这不是重点,他再度改口,连主持大局的林少维都不知道如何平息大家的意见了。
但不过须臾,他再度瞩目朝前看。
对面那醉茗轩的二楼,亦有人正笑眯眯地看过来,玛瑙镶嵌的护指映衬着手中一盏银制茶杯,从容淡然地饮着。
他连忙说:“还是选《望碑》吧。”
再往台下看,又说:“还是《鬼影》吧。”
“不不不……”
……
所有人已经不再讲话,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而此时,醉茗轩上的人已放下茶盏,望着那霁月楼人头攒动,笑道:“好久不见,怀安都长这么大了。”
说罢,招手对身边人道:“别让湉儿胡闹了,叫他过来。”
但她所叫之人迟迟没来。
那边恭亲王仍然举棋不定。
这人默默一叹,与身边人附耳说了几句,对方听了,即刻来到霁月楼,拉了恭亲王,暗暗传达了旨意,随后走入台下人群中。
待他走后,怀安一瞥,见那个架子极大的孩子也不见了。
又见恭亲王如临大赦,陡然松懈下来,擦拭着头上汗水,长吁气道:“是这样的,本王认为,一个好的作品,若有传世的价值,那必须是雅俗共赏,不单单是业内的专业评定,也应该有外人用他们的眼光来评价,能得到共同认可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王老还在看着他,很显然,这段话只是一个开场白,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反正今日评选已被他搅和成了儿戏,专业自是谈不上了,他只得静静观望,但好在这两幅画都不差,无论那幅被选中,都不算太违心。
果然,听王爷又道:“本王建议,这个决定权,交给在场百姓们,诸位意下如何?”
台上众人不约而同地附和:“此提议甚好,但凭王爷做主。”
不过也有例外,王老先生担忧道:“今日台下百姓们众多,若是一一问询,只怕耗费太多时间啊。”
“本王已有思虑,昔古人问卦,八卦之中只取一卦,无论吉凶皆不再探取,此信天命,亦是玄道之精妙,今日我等亦可效仿,只在众人之中随意挑选一人,这人但凭自己喜好,选中哪个,就是哪个!”
说完,充满期待的环顾一周,面对台上目瞪口呆的一众人,昂头道:“我想,此法甚好,诸位应该无异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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