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更之后,虽城门都关闭,但诸如孟家这般生意场上的,忙起来不分昼夜,他们早在直宿官兵那里做了登记,长期值守的官兵对他们眼熟,听他们报了来处便会开门。
出城不难,而郊外漆黑一片,两人出来得急,没带火折子,睁大眼睛也看不见脚下的路,却是有些难走了。
思卿还好,她自小在乡下长大,对于郊外夜路熟悉点,怀安就完全不行了,脚底下看不清,时不时地磕着绊着,偶尔还崴下脚,每踩个空,他就得大呼小叫一番,直叫思卿也不淡定起来,还真以为他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心里发怵,计上心来,似笑非笑地道:“按说就算夜晚,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路的,你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黑吗?”
“今天无星无月,没有丝毫光亮,当然看不见。”怀安说着,又踩了一空,他立时抓着思卿的胳膊,再一阵哀嚎。
思卿忍着笑道:“可我们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有月亮的啊。”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她一本正经的道:“我以前在姨夫家,听闻过这样的传说,传闻啊,地府有一夜叉,午夜游走人间,遇上夜半行走的人,就施屏障堵了他的眼,叫他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原地打转,直到筋疲力尽,她便出来将人虏回去,然后……”
然后她实在编不下去了,带着看好戏的神色望向身边人:“像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最容易被那夜叉盯上了……”
“你说的那夜叉是什么模样?”怀安却问。
“嗯……通体黑色,面目狰狞,手执三叉戟……”
“不对吧,明明是白衣白裙,长发及地,舌吐三寸,哦,头还能转一整圈,嗯,会随着人转……”
“你……你怎么知道?”
“刚才路过水塘的时候,我看见了啊,怕你害怕,没敢告诉你。”怀安十分认真的道:“对了,我还听到她说话了,她说……她可以变成各种模样,也许你方才说的通体黑色只是她变化的一种,她或许……能变成你身边熟悉的人哦……”
他的声音忽然幽远了起来,时有时无的气息扑在耳畔。
思卿的脚步陡然停下,一闭眼,大叫起来。
明知这人说的是假话,但此情此景便是假的也同样能叫人惊恐。
此时听身边人拍着手大笑:“就你这功力,还要吓我?”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觉得自己真是自作自受的典范。
问题是,这个“自作自受”有效期实在太长了些。
大抵是怀安体味到了吓她的乐趣,以后的漫长余生,时不时的都要让她心惊肉跳一回。
就比如眼下,走到窑厂,里面同样漆黑一片,怀安在前面去找油灯,她跟在后面,还没拉紧他,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她只得摸索着前行,才刚走到一拐角处,面前赫然跳出一张牙舞爪的身影,她立时跳了起来,后退几步,好一番才定神。
明知是他扮的,还是能被惊吓到,她捂着胸口埋怨:“你不要这么幼稚!”
“我是担心你害怕,调节调节气氛,懂么?”怀安说着,点了手里的灯,眼前有了光亮,就还是熟悉的场景。
但她不敢再离这人半步,瘪着嘴道:“明明你才是最可怕的。”
环顾一周,又问:“小李怎么还没来?”
“应当快了吧,也不急,我要先进去。”怀安说着,与她进了施色釉的屋子,他四下一看,道:“我先拿一个杯盏的瓷胎过来,原打算是我仿照你的笔迹替你画一个,但你既然来了,那就由你来画吧。”
思卿讶异:“你为何不用之前那套半成品来试?”
“那个已经被爹加了保护釉,而我想的是先画,再施釉,那个当然不成了。”
“这个就一定能成吗?”她担忧道:“如果不成,结果就麻烦了。”
“总要试一试的。”怀安原想说他才不管什么结果呢,但看着思卿紧皱眉头的模样,又改了口,“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话一说,思卿被说服了。
她又开始跟着他冒险了。
怀安拿的是一个兰花模型,也是她最擅长的,这边他已调配好了青花料水,拿了鸡头笔递给她,仍像之前一样,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托着头看她。
她深知责任重大,不能有丝毫差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丝不苟,先勾了花型轮廓,再用青花料水来上色。
瓷胎不比宣纸,它的立体与弧度,让下笔实难控制,孟宏宪原本要他们初学的时候,是先从平面的瓷板入手的,可是现在来不及,只叫她一上来就面临如此巨大的挑战,幸好所画内容熟稔,要不然真的是无从下手了。
这样宁静的夜晚,她心中也一片宁静,而身边有个人,更让她心安,第一次有行云流水之感,下笔之顺畅是前所未见。
一画成,竟是比之前画得都好。
她松了口气,满怀期待的看着身边人。
怀安向她一笑:“很好。”
她就觉得自己真的画得很不错。
然后问:“现在是要拿去烧吗?”
“对呀。”怀安抬起头向外看了看,“小李应该快到了,我们去窑炉那儿。”
两人刚走近窑炉,小李正好也到了,他见思卿也在,露出些许惊讶,不过很快就理解了,并对思卿的到来表示赞赏。
“还以为四小姐过来学瓷艺只是为了好玩,不想小姐是真的用心的,孟家的这个瓷艺流程的确是陈旧了,可是老爷和我爹他们就是不肯改,我原是盼着等庭安少爷出国回来,定能做一番改进,没想到,最终来的是你们。”他边笑道,边开始点火烧窑。
工人们都以为要接手孟家瓷绘的会是庭安,在他没回来之前,这里还曾闹过一次革新与守旧的争吵,革新那一波原是殷切的等待出过国的庭安回来会支持他们,但始终没见着他的人影,到如今他俩到来,就没人提革新一事了。
思卿听小李的诉说,道:“我们也可以做。”
小李看看他们,笑了笑,并不答话,很显然,他对他们没有信心。
眼看着他将茶盏放到了匣钵里,根据一贯青花料的要求加大了火候,调整为它所需温度。
东西在烧着,他手上稍微空闲,这才问了两人:“只不过是换了一下上釉与施画的顺序,这样呈现出来的效果有什么区别?”
“这样烧出来的青花在釉下面,会有深邃之感。”怀安道。
“那样花型也就没那么清晰啊,岂不是失去了瓷绘的意味?”
瓷绘当然是以瓷器上的画面为主,这样的烧制方法,画面都被釉色给盖住了,就算这一层釉是透明的,但既然是施在画上面的釉,多少还是会影响画面的。
怀安还没回答,思卿先开口问他:“你既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答应偷偷来帮我们烧啊?”
“嗯,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只要是创新,就应该试一试,四小姐,那你明白吗?”
“我……”思卿望了望身边的人,她也不大明白,但是只要是这个人说的,就可以试一试。
东西很快烧出来了,再施上一层保护釉,效果与预期差别不大,那画面有些被压,从质感来看,反倒是不如按照正常流程画出来的好。
思卿微微担忧,想这成品连他们都不满意,上面就更不会满意了,说不定,首先连孟宏宪这一关都过不了。
但好在这只是其中一个,隐藏在那十二件器皿中,希望能够蒙混过关吧,实在不行,拿之前的那套半成品出来抵一个,兴许也能成,要不然,就再烧一个,只是得避过孟宏宪才行,不然他又要发火了……
她趁着这会儿功夫,将可能补救的方法都想了一遍,也不管可不可行,都先列出来再说。
还在琢磨着其他的方法,身边人却将她一拉:“还要劳你再画一次。”
“你还要再用一个?”她连连摆手,不要再废掉一个了吧?
“不是另外用一个,仍是同一个,在方才烧好的那个上面再画。”怀安拉起她,重走向屋里,于案几前坐下,将那烧好的茶盏放在上面,“刚才画的是花,这次再添些叶与景上去。”
她犹疑的看了他一会儿,没再多问,点点头,拿起笔继续画。
这边小李也走了进来,想了想,道:“也对,反正这个已经不能用了,再折腾折腾也行,权做练手了,你们忙吧,我去炉子那儿等着。”
而思卿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想才入手画,她是真的愿意听怀安的意见。
这次抱着挽救的心态,她画的比刚才更加仔细,怀安还和先前一样,歪着头看她画,为怕打扰她,他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她画了许久,他就这样坐了许久,一动也不动。
思卿甚至怀疑他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不经意侧目看着他,而眼神刚在他的脸上停留,对方立刻就轻笑道:“怎么啦?”
她摇摇头,重回作画中。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仍要倍加用心,但显然画的时候轻松了许多。
窗外风轻云淡,屋内一灯如豆,两人为了一个杯盏而用尽所有心思。
凉风透过窗棂,吹动了烛火,她皱了下眉,但见怀安已然起身,将窗子轻轻关住。
关上窗后,脚步声慢慢地回来,在她身后停留了片刻。
她微微屏吸,忽觉身上一暖,低头看去,但见肩上多了一件外衣。
怀安一贯不喜欢穿长衫,他多是西裤与衬衣,外罩马甲,偶尔会穿西装的外套。
外套盖在她的身上时,她的手上一抖,那笔下多一条线。
“糟了。”她紧张起来,惊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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