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宏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才刚想跟怀安好好培养一下缺失的父子之情,就被老太太一通话打消了积极性。
他睡不着,潘兰芳也不敢睡,两人闲说几句话,他不小心将此事泄了底,潘兰芳对有些事情的领悟极低,但某些事又有着超常的理解能力,她只听几句,就了解了老太太的想法,心平气和地回应道:“娘说的有道理啊,咱们养了他二十几年,也对得起他了,没什么可愧疚的。”
孟宏宪很是惊讶:“他是你亲自带大的,为什么你对他丝毫没有感情呢?”
“我带他是任务,是责任,可他不是我生的,我没法有感情。”
这还能彻底分开呢?
孟宏宪没话说了,转了个身,望着黑夜发呆。
他睡不着的时候,老太太也没入睡,她最近都睡得不大好,到了夜晚身体总是发冷,她不想跟其他人说,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更不想说了。
不是因为怕他人操心,而是她觉得累了,眼下更是累得喘不过来气,以至于她巴不得自己病的再重一些,那样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休息了。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
这半个月孟家一直在做推广,寻找新客户,但效果不太好,浔城也就这么大,孟家先前的名气越是广,如今就越是难做。
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什么人来找麻烦。
于是怀安仍旧可以吊儿郎当的在孟家呆着。
关于那天思卿要在天亮以后告诉他的话,他不想知道,就没再问了,他不问,思卿正好不用回答了。
这段时间,思卿也没啥事可做,贺先生走了,他们不用去上课,窑厂没单子,他们不用去窑厂学习,瓷艺社还没敢开门,他们也不用去工作了。
入秋之后天气一直不好,白天夜里温度差别很大,上了年龄的人觉得十分难捱,老太太夜里不愿意用暖炉,只白日里坐在前院宽敞地方晒晒太阳。
才刚坐下,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枣红色呢子大衣,提着皮包,戴了白色细绒帽子,帽沿被压得很低,以至于走到老太太身边了,才被看清楚。
老太太冷笑了两下:“不是说永远不回来了吗,今儿造访所为何事?”
来人也冷着脸,从包里掏出一红色纸笺,往她面前的小茶几上一按:“我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结婚了。”
老太太的目光往茶几上瞥了一眼,立刻紧蹙双眉站起了身:“你要跟萧秦结婚?”
“有什么不可以吗?”孟思亦昂起脸,“我只是好心来通知你们一下,不是来征求你们同意的,孟家与我互不相关,这是你们亲口说的,不要妄想来管我。”
“你的名与财,是与孟家无关,我不会贪你半分,但结婚一事,我还管定了。”老太太愤然敲着拐杖,使了丫鬟去叫人。
不一会儿,潘兰芳与何氏匆匆过来。
何氏好久没见女儿,十分期盼,健步如飞地跑,然而,跑近跟前了,见她盛装华服的模样,心里又瑟瑟的,一时间竟不敢上去说话。
而孟思亦也没有与她亲近,只对她看了两眼,连笑都没笑一下。这更让她不敢上前去了,憋了一肚子嘘寒问暖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倒是潘兰芳先说话了:“怎么就突然要跟萧秦结婚了,那萧秦是个戏子,孟家的女儿怎么能嫁给戏子呢,传出去叫别人怎么看咱们?”
“还顾着孟家的名声呢。”孟思亦讥讽地笑,“你们先想想怎么过日子吧,别到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了,温饱都解决不了,竟还想要尊严,哼!”
她这是赌气话,却让老太太异常不悦,低沉着声音接道:“用不着你操心。”
“那我要跟谁结婚,也用不着你们操心!”
“你生下来就姓孟,这是你改不了的事实,只要你姓孟,这事我就有权利干涉。”老太太不打算让步。
“那我就不姓孟好了。”孟思亦立刻挑眉,“我现在叫鸣玉,这两个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跟孟家没关系!”
“别说你改名换姓,就算是改头换面,你也是孟家的女儿,我说不许你嫁,就是不许。”老太太懒得与她废话了,甚至不屑与她讲道理,这次的态度无比强硬。
孟思亦现在有底气,也不甘示弱:“你说的不算!”
话音才落,脸上忽然被甩了个耳光,她愣了一下,捂着脸望向老太太,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恨意,一手蠢蠢欲动,颇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何氏看的提心吊胆,顾不上其他了,冲上来抱住孟思亦,顺手按住她的胳膊,又将她往后一拉:“你怎么这样跟你祖母说话?”
“就因为她是我祖母,我就得客客气气?”孟思亦一把推开了何氏,掸了掸衣服,“谁规定了?”
“这……这是基本的礼数啊……”
“别用你们那老古董的规矩来压我,我只跟对我好的人讲道理。”孟思亦脸上还火辣辣的疼,怒气往上窜,“今儿本来好端端的跟你们报个喜,你们竟然是这样的态度,早知道,我就不该来!”说着要往外走。
何氏伸手拉住她,看她停下后,立刻松开了,退后一步,语重心长道:“女儿,你听娘说,以前你做什么事娘都是支持你的,但结婚这事儿真不成,你才见了多少世面啊,你走的路有我们三个吃的盐多吗,那萧老板绝对不是良人,你俩要是好一好我还能同意,但你不能跟他结婚。”
她这话里的三人自然是她,老太太与潘兰芳,但潘兰芳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孟思汝,有点心虚的低下了头,暗想自己这盐是不是白吃了?
孟思亦冷眼一瞥:“你们连见都没见过他,就知道他不是良人,一个二个都长天眼了?”
“我们没见过但听说过啊,他是有本事,但这种小白脸大多没担当,只能够共享福,不能同患难的,要是将来你俩的日子不好过,他保不齐把你丢下自己跑了,那时候你怎么办?”
“都是凭空猜测,就这样还想说服我?”孟思亦听何氏一字一句都在诋毁萧秦,看她的目光也不友善了,“少扯这些理由,说来说去,就是怕我给你们丢脸,哼,我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们舒坦的多,我还没嫌孟家给我拖后腿呢,别说萧秦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是,我也可以打包票,就凭我们现在的名声,这辈子都不会有患难的时候。”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话别说那么早。”老太太听此话,忽而笑道。
孟思亦听她说话就像触了霉头一般,不自觉火气更甚,冲她喊道:“你咒我?”
“没有咒你,只是给你一些人生经验,月盈则亏,所有话都不能说太满。”
“我用得着你给经验吗?”
“你可以不听,但有我在,你就是不能跟萧秦结婚。”老太太正视着她,将案几上的帖子一拿,“我还在,你爹还在,孟家还没败呢,现在你就看不起孟家,为时过早了,不自量力的话,你在浔城办这婚礼试试,我倒要看看,你这婚能不能结成!”
“你……”孟思亦恼羞成怒,她做好了来吵架的准备,不认为自己会占下风,可她没做好不能够结婚的准备,如果孟家真的出面阻止婚礼,她今日来一趟就得不偿失了。
她气血冲顶,恼怒至极,一时舌头打了结,顿了好一会儿,面色通红的挤出两个字:“你……敢!”
老太太这会儿的底气比她足,淡淡回应:“应该我说才是,你敢!”
说罢,双手一用力,红色帖子一分几半,在两人面前洋洋洒洒的落下。
叫嚣的意味让孟思亦的气场没了,她盛气凌人不起来,把愤怒全都转变成了撒泼叫骂,在飞扬的纸屑中抬起手:“老家伙,我跟你拼了。”
但听“啪”的一声,她刚才想还的一巴掌,在纸屑落地之前,甩了过去。
潘兰芳与何氏吓傻了,而她手心发麻,也愣了一会儿。
很快回过神来,望着老太太铁青的脸,她微微发颤地说:“谁叫你……刚才打我的,我……没犯错,你不能打我,我可没用力哦,就是还回来……这样才算公平。”
说完后,捡起之前推拉时掉落的帽子,心不在焉地戴上,匆忙往外跑。
“给我站住!”老太太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恼怒变得异常尖锐。
她脚下一软,就不自觉停了步子,靠在门边,慢慢回头。
而老太太的目光凛冽,仿若刺刀一样袭来:“我再说一遍,胆敢跟那小子结婚,你就试试看!”
她又恼了,那一点点害怕与后悔荡然无存,握紧拳,咬着牙,一字一句:“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再次往外走去,这回走的大义凛然,身后忽然嘈嘈杂杂,有人大呼小叫,而她一下也没回头。
出了孟家大门,才拐了个弯,忽听何氏追出来,在后面大声喊着:“思亦,你快回来,你祖母不行了!”
她回身:“你说什么?”
“哎呀,她……她刚才突然摔倒了,然后好像……没气了,你赶快回来呀。”何氏说着已跑到她面前,拉着她就要往回走。
她却挣脱了何氏的手,昂着头问道:“那又怎样,为什么我要回去?”
何氏手上落空,差点滑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奇怪地看她:“你在说什么啊,你祖母,没气了,死了!”
“是啊,我听到了,但,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何我要回去?”
“你……”何氏突然说不出话,她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女儿了。
而她趁着何氏呆住的工夫,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孟家发丧。
棺木合拢,孟老太太一生善与恶,荣与辱,都将化为尘土。
她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但孟宏宪想起来,她最近总爱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什么什么……
也许人对自己的死亡是有预感的,预感到时日不多,难免将生死挂在嘴边,好让自己能够习惯,不那么害怕。
斯人已逝,没有人真的把老太太的离去与孟思亦牵扯上必然的联系,孟宏宪没去兴师问罪,他没闲心去管那个女儿,甚至,她想嫁给谁,他也懒得干涉了。
可是,出殡的日子,与孟思亦的婚期撞在了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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