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铁门不隔音,里面任何动静都能听见,小胡子也当真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但里面除了时有时无的说话声,啥情况都没有。
说的都是寒暄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就懒得听了,走到外面按惯例巡视着。
铁门内。
怀安正听思卿讲到孟宏宪和庭安去了南京,她也说了蒙阔去孟家逼供的情况,但她的确隐去了潘兰芳为了摆脱与他的关系,抖出他身世一事。
他已经身陷囹圄,知晓自己将死,这等待的过程何其难捱,何苦为他的心再添一道伤口?
万念俱灰地走,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就让他这样离去,也算在他心中留一分对家人的眷念,起码还有一丝温暖。
不大的房间虽四面徒壁,但当间儿有一个大大的花绸缎帘子,从顶上一直垂到地板,把房间隔成两半,这帘子是上一个犯人留下的,那是个有钱的主儿,虽然不能花钱把自己弄出去,但能花钱把东西弄进来。
这个钱,怀安十分不好意思地承认,当时他还在职,的确是进了他的口袋,那人犯的也不是太大的事儿,照规定得关几个月,他不敢通融放人,但是通融一下让他住得舒服点,是能办到的。
可惜那人太抠门,出狱后就把沙发软榻啊,还有个留声机,都搬回家了,唯有这帘子嫌麻烦懒得摘,算是给后人“乘凉”。
怀安感慨当时明智,这道帘子正好能把他两人隔离开来。
他靠墙坐在地上,待把外面的情况问了,回到眼前,不免皱起眉来:“你为什么要来,何苦呢?”
“就是想陪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管,你别问我出去后怎么办,我不知道,现在也不愿意去想。”思卿也在他旁边靠墙坐了下来。
她想,出去后,就没有他了,余生索然无味,不管面临怎样的天地,都是无所谓的。
倘若世不容她,那就颠簸流亡,又何妨?
而若不来,便是余生平稳,又有什么意义?
用半生换几天,很划算。
她想起曾经问过怀安,问他难道人生除了情,就没有其他了吗?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人生若失去了情,其他便都失去了支撑。
家人之情,朋友之情,在她眼里,一夜之间都变了样。
唯有心底那一份爱人之情,还留有不可越过的美好。
怀安听她的话,半分悲哀,半分不解,苦笑了一下:“唯有你把我放在第一位,再这样,我都舍不得死了。”
自进了大牢,孟家没出过面,他却等来难逃一死的消息,在不眠不休的寒冷夜晚,他终于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可是,这留在身边的温暖,让他又不舍了。
“自我初来孟家的那一年,你从柳家闹事回来,对爹说,我的幸福更重要,我就已经在心里把你放在第一位了。”思卿轻轻地说。
“啊?”怀安揉揉脑门,这件事一直被他列为头一号的错事,自己认为对不住的人,偏偏那人还要感激他,这让他不自在起来,言辞闪烁地道,“可是,从那儿之后,就耽搁了你这许多年。”
“我不怕耽搁,在不爱的人身边厮守,照样是孤独的。”身边的人看向他,“可现在只能承认生死有命,不接受也没办法。”
她的目光悲切又坚定,望着怀安的脸,看的是在人生将尽处,满腔情愫如洪荒巨浪,却依旧不能说出口的爱人。
怀安陷在这目光中,心絮跨越刀山火海,时而如火时而似冰,火与冰都压不住涟漪阵阵。
他慌忙回转了目光,觉得自己该凌迟处死。
“要是……”慌乱之中,听身边人又道。
他顷刻间一惊而起:“没有要是!”
“什么?”
“我说……没有要是,没有如果,没有假如,一切都是现在的样子,没有另一种可能,也没有另一种结局,没有的东西,不要去想。”
思卿话语被他打断,她还坐在地上,愣愣地抬头看他,看他慌张却又绝望的神色,那一瞬间,她觉得他应该是看出自己的心意了。
她还是开口,但改了原本要问的话:“要是……人死后真有黄泉路,你别走那么快……”
“要是你追过来,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跑。”怀安再次打断她的话,神色也变得冷冽起来,还带着几分气恼。
思卿对着他的目光,怔了片刻,忽而笑起来:“你想什么呢,难道以为我会殉情?我的意思是……听闻这里数十年,在那里只是弹指一挥间,你在那儿稍稍停下脚,坐在路边休息一下,也许我这几十年光阴就过去了,到时候我们结伴同行,或许下辈子仍能在一起,就还和现在一样,凡事有个人陪伴,总好过一个人在陌生的世间乱走。”
这虽然不是她原想说的话,但也是她心中所想,她的内心太孤独了,向家对她很好,但她知道自己不姓向,而在孟家人眼里,她亦不配姓孟。
外面支持她的人认为她一切都好,期待她打破不平等,期待她作为表率去逆流而上,却一定不能接受她离经叛道,行有偏差,哪怕,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她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独独辜负了自己的心。
她低头思量间,怀安亦冷静了下来。
而内心仍然不安稳,有些东西一旦萌了芽,想要斩草除根,却没那么容易。
可他没有了方才那般慌乱无措,跟身边的人不同,他一贯是离经叛道的那个,若是有一天让他老老实实在正轨上呆着,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他们都是孟家的边缘人,一个在努力把自己活成让人重视的模样,另一个插科打诨不肯将一颗真心拿出来给人看。
他平定了内心,于是又插科打诨起来:“殉情不是这样用的,你方才说的话我不答应,若真有黄泉地府,我不会等你,也不跟你结伴同行。”
思卿没再说话,仍抬起脸,怔怔地看他。
他未闪躲,与她四目相对,轻轻地笑,若十里春风,经过两岸桃林,拂落飞花逐水。
然后,他抬手拉下帘子,将一方天地分隔成两个世界,那笑容自帘后慢慢消散,整个人变成了一道剪影,再看不清眉眼。
思卿这才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
帘子后,听那人缓缓开口:“在地府结伴同行的话,很有可能还会投生在同一家吧?”
“也许……吧。”她答。
“那就是了,若有来生,仍愿相遇,唯期,有一人不姓孟。”
思卿看着帘后剪影,须臾后,低眉一笑,情愫澎湃似久别重相见,她想掀开帘子去看一看他,刚抬胳膊,却见帘后的人也慢慢抬手,隔着那一帘帷幔,轻握她的腕,将她的手按下。
“不要掀开……这一生,都不要掀开。”
说完后,手腕被放开,帘后的人后退几步。
她浅笑,对着已经转身的剪影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边许久无声,也许是睡了,也许是不想再理她。
也许又过了几个白天几个夜晚,在狱中的人,尘封的心,不知春秋经年。
帘子再也没拉起来,两人隔着这道帷幔,近在迟尺,不得相见。
很久后,帘后的人方又开口:“我被抓过来那天,你当时叫我,却被人给踢倒了,可有碍?”
“无碍。”
“那……你当时叫我,是要说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你临走时唯跟我交代了关乎三哥的珐琅彩瓷之事,只字不提自己安危,我本想问,我能找谁去救你,你可有认识什么人……”
“那时不知一进来就出不去了。”帘后的人叹道,“若知道是这般境遇……”
“怎样?”
“当然是拼死也得逃跑,可惜啊,现在是跑不出去了,而且,我要是这个节骨眼跑了,程逸珩那小子属于看管不利,又得遭殃了。”
两人再度沉默了下来,终归要睁开眼看现实。
回瞰阁。
等待的人坐立难安,不知风雨欲来。
这个当口还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潘兰芳拉着不情不愿的孟思汝,推推攘攘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丫鬟。
这两位从来没来过瓷艺社,此时到来,不免让人猜疑,沈薇没有好脸,可她对孟思汝印象不错,向她问所来缘由。
孟思汝唯唯诺诺不肯说,身后潘兰芳就一直推她,沈薇急不过,便道:“孟夫人,到底什么事,既然大小姐不说,那还请您告知?”
潘兰芳仍不做声,依旧拉扯孟思汝。
孟思汝挨不过,只得皱眉开口:“娘说我们得跟二弟彻底撇清关系,家里关于他的物件全都清理烧掉了,今儿想把这里的也清理一下,这边……有没有二弟的东西?”
“烧掉?”沈薇不可思议,“人还没死呢,何况,这是思卿办的,不是你孟家的名儿。”
看着潘兰芳躲躲闪闪地神色,她又觉好笑:“孟夫人其实也知道这一举动不妥吧,拉着自己的女儿过来挡刀,您这母亲做的可真好!”
“我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说。”潘兰芳被一个晚辈教训,面上过不去,脸红耳赤地争执,“我是为了孟家,你这外人说什么风凉话?”
说完,望见了贺楚书,她先一惊,思索片刻,连忙道:“贺先生,你回来啦,你一贯是明事理的,我此行为完全是为孟家考虑啊,你现在安排他们把怀安的东西收拾出来,我们等下再过来,这也是……为了四丫头好,孟家要是有什么麻烦,她照样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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