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商人打扮的队列进了城,站在孟家的大门外,为首之人隐在帽檐下,眉目犀利,抬头看了看那门上牌匾。
刚要迈步,忽一人莽撞冲过来,看也不看地往里跑,把他刚要前进的身子撞退了好几步。
程逸珩脚步不停,回头喊了一声抱歉,便转了个弯,隐在了孟家宅子里。
跑了半晌,终于停下,他这才又回头瞧了瞧,觉察出刚撞的人有一些眼熟来。
而孟家他也觉察出一些异常: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下人们,一个也没有了,偌大的宅子忽然空荡荡的,安静如斯,他往前走着,像是掉入了虚空的梦境中。
好在,怀安还在后院。
好不容易见到怀安,还没开口,先见怀安回眸,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了他,低声对他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来得正好,听我说,思卿那边不能等了,眼线没撤她也得走,今天我走的时候是个好机会,他们的注意力届时都在孟家,她会趁着那一会儿功夫悄悄离开,思卿离开就保住了,剩下的家人劳烦你跟表哥代为照顾,等到机会,就把他们送出去找思卿汇合,你……听明白了吗?”
怀安说完,看着眼前人发呆的表情,觉得以他领悟的能力,有些话不能说太快,他清清嗓子,准备再说一遍。
然而程逸珩忽然一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打断他:“说的都什么玩意儿,离开什么啊,谁要离开,你还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散心啊,我跟你讲,城封了,谁都出不去,这一整城百姓,都得在战火中受着,那刀枪炮火可是没眼的,我特地跑来跟你说一声,你们赶紧找个稳妥的地儿躲起来。”
他急切地说着,同时不住往四周看:“你倒是还有先见之明,把下人都遣散了,那更好,人少好躲,四妹妹那边是你去找她还是我替你去?哦,对了,还有她表哥,我送佛送到西,大人不记小人过,也替你们知会他一声算了,其他人可就管不了了哦,目标太大就会走漏风声,到时候我十条命也不够……”
话语渐渐停下来了,他看见怀安满脸奇异表情,像是看傻子一样盯着他。
怀安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换了眼神,道:“叽里咕噜一大堆,没头没尾的,说的都是什么?”
他倒吸一口气,到底谁领悟能力有问题?
忍住要揍人的心,他迅速将今晚的作战计划跟怀安简述了一番,说完又再次催促他赶紧找地方躲。
怀安听他此言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他本就深蹙的眉头更紧了一些,正想说什么,却听有人在院外一下一下地敲着,不急不慢,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怀安脸色微变,朝他做了暂停与嘘声的手势,动身去开了门。
蒙阔迈着闲情逸致的步伐走进来,将帽子摘下,放在胸前,向他们行了一个礼。
抬起头时,程逸珩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你!”他陡然往后跳了一步,霎时明白了今日孟怀安的异常。
思卿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看来到时候了。
“是我,程……大人。”蒙阔向他勾起嘴角。
当初他离开的时候,程逸珩刚刚替了他职,如今他还这样叫,无疑是讽刺了。
但程逸珩脸皮厚,他面对在意的人会不好意思,面对这货,那就是随便怎么羞辱,他都无所谓的。
因为他的无所谓,蒙阔的气势没起来,也没了叙旧的心思,不再理会他,直接朝了怀安道:“孟会长,可准备好了?”
说完,四处打量了一下:“贵宅今儿可是异常冷清啊,莫非孟会长的妻与子都不在?”
“我既然答应跟你们走,家人在何处,又与你们何干呢?”怀安把弄着袖口上的纽扣,慢条斯理地道。
“那可不保险,你们这些人都清高,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身边的人却至关重要,万一你在路上故意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交差呢?”蒙阔刚说完,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姜雅容与承儿正进院子,进来后,二人径直往左边去了,那儿挂着两个秋千。
又听怀安道:“谁说的,我跟父亲和三弟不一样,我惜命。”
蒙阔脸上一阵白,目光划过院子里的人,戏谑道:“尊夫人怎么变模样了?”
怀安毫无波动:“你不必明知故问。”顿了一下,补充道,“内子心气高,见不得我照顾姜氏,我请了她数次,她不肯回来,也罢,她不回来更好,免得要与我面对面的离别,平白多添伤感。”
他放下袖口,终于抬眼,看着眼前人:“你们打算多久放我回来?”
蒙阔笑起来:“伯查德大人喜欢的瓷绘,你教会了他们,自然就回来了,哦,对了。”他提高声音道,“只教会他们的人,不能授予其他人哦。”
这便是光明正大的要将他们的技术占为己有了,怀安笑叹:“你这样说,我倒是不敢去,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过河拆桥,我把东西教给了你们,回头被你们灭了口,怎么办?”
“孟会长放心,常言说学无止境么,大人是惜才的,他只会与您谈合作,当然,前提是您听话。”蒙阔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外面的承儿。
刚好承儿的笑声传进窗内,程逸珩也朝外瞟了瞟,他明明心急如焚,但这两人说话他自觉还是不要插嘴的好,以免说错了什么。
他想起刚刚怀安那一番急切的交代,怀安说若有机会,让他送家人出去与思卿汇合。
蒙阔的人在暗处盯着承儿,短时间内不会撤,承儿并没机会出去跟思卿汇合,除非,怀安当真去跟伯查德谈什么合作,但他一定不会的,他会假意和谈,趁着那边相信了他,放松对这边的警惕,就是转移承儿的时机。
可是,偏偏赶上了今天的时间,且不说思卿是走不了的,战火一起,承儿也好,思卿也好,甚至城内那么多人,还有没有命都是难说。
他默默叹了气,顿生大势已去的无力感。
生死他没少见,却始终没法习以为常。
他正叹着气,听蒙阔转了个身,伸手对怀安一邀:“还有什么话,路上有的是时间说。”
可是怀安没有动。
蒙阔回头,眼里充斥不悦:“孟会长还有事情?”
怀安道:“那时候蒙大人跟我说过,若孟家敢跑,伯查德便让一城百姓垫背,敢问,若果真如此,他意欲何为?”
蒙阔眯了眯眼:“看样子你不信,我要是说,伯查德大人真的着人携兵前来,就驻在城外,你信吗?”
“不信。”怀安摇头,“为我一人,就你身后那几个便够了,还携兵而来,孟某可承受不起,我孟家也只剩下妇孺与幼子而已,何以为惧,你们少来唬我。”
“呵呵,孟会长自谦了。”蒙阔冷笑道,“你是区区一人,可你曾经指使过皇城侍卫,号令过青龙帮,你身后还有西园,另外,这浔城诸多文人也是爱多管闲事的,我家大人可万万不敢小看了孟会长,做个万无一失的准备,也不费什么劲儿。”
他说罢,再次伸手:“不早了,启程吧。”
怀安往前走了一步,在他面前又停下,直直盯着他:“蒙大人,做个交易。”
他随着蒙阔走出去时,外面日已西斜。
住在郊外的菜农收拾收拾打算回去了,他们挑着担子,相互打探着今天赚了多少钱,走在最前面的一年轻小哥报完钱,拿水壶喝了一口水,回头道:“今天我卖得最多,晚上都去我家吃饭。”
后边几人笑着,带着独有的泥土清新,从孟家大门前经过。
经过时,他们还跟怀安打了招呼:“孟先生,要出门啊?”
“是啊,出趟远门。”怀安微笑。
“那几天回来么,我家里的腊肉过两天就晾好了,我跟你讲,这放眼整个街,就属我家腊肉最好吃……”那年轻小哥道。
他的话立时引来周遭一阵嘲讽,小哥不理会,仍朝着怀安道:“我说真的,孟会长,您买一点尝尝就知道了。”
“行啊,你给我留着。”怀安笑道。
“得了,那您几时回,两三天回不回来,这样吧,三天后晾好了我直接送您家里来行不行?”
“好啊。”怀安点点头,想了一下,道,“我先付钱。”
“这个不急撒……”小哥嘴里拒绝着,手上却老老实实接了钱。
此举又引得周边几句奚落,小哥不在乎,反而洋洋得意,向怀安说了几句恭维话后,跟着一行人往前去了。
他们走远,怀安的笑容也散了,他站在孟家大门前抬头看,朱红色大门上,那“世德流芳”四个字在风吹雨打中没了光华,晦暗宛若闷声地叹息,叫人心中空空荡荡,而那一条裂纹更加清晰,之前只是在后面,现在从前面也能看见了。
他想吩咐人把它黏一下,可是又反应过来,下人全都被遣散了。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说了。
下人里只有姜雅容的丫鬟云儿还留着,她搀着姜雅容,站在门边,姜雅容的病情时好时坏,此时表情宛若承儿,带着一点懵懂,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些时间怀安没少花精力托人寻医,该用的药都用了,但潘兰芳之前听闻的“切头”手术,那是设想,医疗条件根本达不到。
云儿好似牵了个孩子,哄一哄,逗一逗,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听到刚刚那菜农小哥说三天后过来送腊肉,也就以为二少爷是出门办个事儿,两三天就回来了。
所以,她想不通旁边的顾盈月为什么面色凝重。
顾盈月不知详情,却早就探得端倪,尽管一知半解,也看得出怀安身边那人来者不善。
可是,她一妇孺之辈,能干涉的了什么呢?
她能做的,只是轻轻抚了抚承儿的头,表示她会好好照顾承儿。
这几人,怀安本来是早做了安排,他给了云儿一笔钱,让她带姜雅容离去,然而只走了半天,姜雅容糊里糊涂的却自己跑回来了,回来后就再也劝不走,云儿没法,与她一起又留在了孟家。
至于顾盈月,怀安让顾家来人接她回去,然而顾家二老前几年已逝,如今是她长兄长嫂当家,其长嫂凶蛮,拒不接纳她,而顾盈月更是执拗,自己也是绝不肯走。
怀安原本计划将承儿交托给向浮和程逸珩,让他二人护着一个孩子,现在没法,看样子是得交出去一大家子了。
他看了程逸珩一眼,朝他做了个拜托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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