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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事有转机

旧城暮色迟 二月春风 6018 2022-11-05 02:04

  在这一番热闹中,有人隐在偌大又空旷的衙门里,攥着一把刺刀的柄,硬生生把自己的手掌磨出血来。

  若是早知,那珐琅彩瓷其上绘画是那个人的,一定不会搭上一条人命了,他悲凉地笑,就算是要搭上一条命,那也一定是他自己,而不是贺楚书。

  可是世间事,断无回头机会。

  熙熙攘攘的四顾轩中,有一人格外显眼,他着红丝绒外套,左右两排流苏,右胸挂几枚勋章,一双碧蓝眼睛闪着莫测的光。

  他不介意旁人投来异样眼神,兀自上前来,围着那珐琅彩瓷转了好几圈,又驻足静静观望了许久。

  四顾轩有人想要来接待一下他,但恐言语不通闹出笑话,反正他也没有要人前来,便任由他去了。

  这人观赏了好一阵儿后,便大步离开,只字未留。

  而他走了没多久,又见一行人匆匆而至,这些人的阵式与言谈,常在浔城住的百姓们都辨得出来,正是自宫里出来的。

  为首之人对林少维表明来意,说有人要买这珐琅彩瓷,价钱随便开,但此人来头不小,万万不能不卖。

  林少维倒没有不卖的打算,一样艺术品不是以摆放在家中缅怀来衡量价值的,它需要用众人赏识和不可预估的金钱来证明,这一点他和贺楚书的观点相同。

  只是看这一行人,他大抵猜出购买者乃是宫中之人,但如今宫里排斥孟家瓷绘,又有谁会“顶风作案”来买这个孟家出品的瓷瓶,还价钱随便开?

  往往愿意出高价购买的,都是能真正爱护并用心收藏之人,而眼下这位不大肯定,他担心瓷瓶去向,心里便犯了难,不免要多问几句。

  来人见他有疑,如实相告:“是外使大人,哦,对了,他不但对这个瓷瓶十分欣赏,还想见一见创作者,这是谁做出来的?”

  “伯查德?”林少唯问,脑海里浮现出晌午见到的那个碧眼洋人,当时只觉他一身贵气,现在想来,最近来本地的英国外交司令长应该就是他了。

  对方点头,林少维继续道:“他要见一见创作者,这个么……”

  “你放心,外使大人是真的欣赏,对创作者十分钦佩,只想一睹真容做些交流,断无恶意。”来人最后一句话着重强调,作为宫里的老人,他擅长察言观色,深知民间大多数对洋人是抵触的,尤其是这些文人,一个笔杆子往那儿一立,就天不怕地不怕,要是他们咬定不见,八头牛也甭想拉他们回来,于是他只能好言好语,先消了眼前人的戒备。

  在他思索下一个应对方案的时候,林少维也在思索。

  林少维想的是,这珐琅彩瓷创意与融合度的试验,是那孟家二少爷孟怀安做的,其上彩绘是孟家三少爷庭安的作品,而拓印是四小姐思卿完成的,至于最后成品烧制,又是他们家大小姐孟思汝做的,那么这个瓷瓶到底算谁的,伯查德应该跟谁见面呢?

  然而,再换个角度思量一下,却发现问题并不在于要谁过来,而是可还有人能出面?

  孟怀安如今也算不上孟家人了,何况其尚在狱中,不日便要问斩,这个是见不成的,孟思卿平白把自己也安排进大牢,同样是见不到的,庭安身体抱恙去了南京疗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唯有孟思汝尚能出面,但孤寡妇孺,又多有不便。

  而且,他的心思转了一圈,生出些其他想法来。

  既然宫里会派人来帮伯查德买这孟家出品的瓷瓶,那说明伯查德是上上宾,至少能让宫里那位主子放得下对孟家的偏见,如果……

  林少维的思绪思转了几转,正色对来人道:“瓷瓶是孟怀安做的,但他犯了死罪,恐怕不能出来一见啊。”

  “孟怀安?”来人在脑海里寻觅了一会儿,“就是冒充孟家长子的那个?”

  他问完后,自言自语道:“此事老佛爷已知晓了,倒是没生气,没准……还能有转机。”

  “有转机?”林少维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对方点头:“老佛爷的意思是,当初那个对她一笑的婴儿,不管是谁家孩子,但都是孟怀安本人没错,她对那孩子的欢喜没有白费,但是……她老人家如今懒得管事了,虽没生气,可后续怎样处置她都没过问,有人用她一贯行事揣摩她的心思,殊不知,人的感情总有特例,这样吧,我这便回去请示主子,主子对外使大人很是客气,万一外使大人是惜才的,肯说上几句好话,没准人就能够出来了。”

  “此话当真?”林少维的语气有些激动。

  要是能让怀安死里逃生,也不枉孟家跟这位外使大人“冤孽”一场。

  “试一试吧。”对方说完,转了话题,开始与他议价购买。

  待人走后,林少维坐立难安,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什么消息,他本不大喜欢孟怀安,但只是不喜欢,没有存在恶意的讨厌,而在这磕磕绊绊互为邻居的几年里,日常所见也就这些人,就算是不喜欢的人,但一直在,也会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现在有能够救人出来的机会,他不用犹疑,自全力以赴。

  一直等不来消息,他安排人去巡捕房打探,听说怀安被带走,大概是与伯查德见面去了,他又去打听伯查德的态度,但当时在场的小太监讲不出来,只说那儿很多人,主子也在,孟家二少爷手和脚都拴了镣铐,站在那瓷瓶前讲话。

  “都讲了什么?”林少维问。

  “好像就跟那个瓷瓶相关吧,什么色釉什么油墨的,我也听不懂,至于外使大人什么反应啊,先开始是他问一句,孟少爷答一句,都是关于那个瓶子的,到后面,不知怎的变成了孟少爷问一句,他答一句,这回我能听懂一些,但离得远听不清楚,说的大概是什么艺术发扬之类的,就听见二少爷说瓷器是我们的,东西可以外销但技艺绝不外传。”

  这小太监说到此处,竖起大拇指对林少维道:“别的不说,孟家二少爷是真的能言善辩,把外使大人逼问的接不上来,都蹦出洋文了,结果二少爷用洋文照样能跟他说,我明明见大人气的脸都红了,可是到最后,不知怎样又笑了起来,然后二少爷便被押回去了。”

  林少维不明白伯查德那最后一笑是相谈甚欢还是笑里藏刀,但结合这小太监描绘当时种种,他更倾向于第二种,于是心里刚燃起来的希望重新被浇灭,抬起头望见道路两旁还在挂着的各式绢花,也只能悲凉一叹:“我真的尽力了。”

  这夜他睡得不大踏实,回去时已经到了半夜,又辗转反侧好半天,等到合眼时,天都快亮了。

  待他再睁眼,阳光已经洒到屋内的茶几上,他惶然坐起,推开门,抬手挡了一下刺眼光线,听到院外有人高声喊着:“特赦了,特赦了,都来看看啊……”

  “赦”字让他猛然清醒,身子忽然轻快了许多,抓起外套,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门。

  南大街上,人们站成两排,给中间的官兵们让了路,一众官兵巡街过巷,留下一道消息:孟怀安即日释放。

  至于释放原因,他们只有一句话:“得伯查德大人赏识,特赦”。

  林少维松了口气,觉的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刚想沾沾自喜,却又自嘲地笑了。

  孟怀安能被释放,跟他自己创作的珐琅彩瓷有关,与他哪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这算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当然,也包括了后续他身边的人不离不弃,将他未完成的作品加工完成,让那彩瓷见得天日。

  大街上的百姓们对于释放原因不关注,他们更喜欢讨论一些趣事。

  在官兵走过后,有人忍不住问了:“孟家这一招是恩断义绝啊,一定没料到二少爷还有出来的一天,你们说,二少爷出来后是不是要找孟家麻烦?”

  “不单单是恩断义绝啊,这事儿都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他爹娘的死跟孟家也有关系,听说有福大人出面求情,上面对于孟家当年枉害人性命一事没深究,但孟怀安记恨是肯定的,至于会不会找麻烦,那也得看他的本事啊。”

  “你傻吗,没听见他们说,那个外国人萝卜德很欣赏他啊,他要是投奔了人家,找孟家麻烦不是很轻松的事儿吗?”

  “你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估计孟家人现在正瑟瑟发抖呢。”两人嬉笑了一番,又想到什么,其中一人满脸猎奇地问,“孟四小姐在他身世公开后毅然进狱中陪伴,这心思谁都看得出来啊,两人既然不是一家的,可会发生点什么?”

  另一人先佯装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呢?”然而说完后,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我们想的都一样。”

  他们谈的兴起,见旁边站一斯文人,忍不住拿胳膊肘捅捅他:“喂,你是读书人吗,在你们眼里,怎么看这事儿啊?”

  对方紧皱眉头道:“二位方才说的不无道理,那两位已然共处一室数日,某些事情有与无都没什么区别,孟怀安惊才风逸,孟四小姐知他身世后,倾心于他倒也不难理解,但此举实在过于冲动,置自己名节而不顾,枉我还曾经将他视为女子中的典范,她此行为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另两人费力地听他说完,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谈论孟家之事是当玩乐的,不想这人如此义愤填膺,好像这是他家里的事儿一样。

  他们闲着无聊,好心劝诫两句:“其实也没啥,只要孟怀安认了不就是了?”

  “可能吗,你们不是说过吗,孟怀安与孟家是有深仇大恨的,他会心平气和跟她在一起?所以说孟四小姐她就是愚昧啊,不务正业,被感情冲昏了脑袋,根本就不管自己将要面临的后果,明明知道他们之间有仇恨,竟还不惜代价追到狱中,呵呵,委实让我对她另眼相看!”

  这人越说越恼,说到最后直接拂袖去了,留下两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一人才有所反应,将身边人一拉,压着嗓子道:“孟四小姐开了浔城第一个瓷艺社,追崇她的人挺多的,这本来是好事,但是啊,就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是因为四小姐有能耐而追崇的,在他们眼里,四小姐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工作,按照他们脑海里想的路线走,其他的什么都不可以做,否则就是不务正业。”

  “不是,我寻思着四小姐是凭本事凭作品,也不是依靠着他们的追崇来达到成就的啊,怎么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了?”

  “谁知道这些人怎么想呢?”对方耸耸肩,两人再闲谈一番,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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