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画会位于豫园,其静观大厅前两尊石狮,厅内雕梁画栋,正是书画会的主要展厅。
思卿交了邀请函,走进大厅,怀安说的没错,海上画派自成一派,但并没有封闭造车,走得是融合创新的路子,这里受外来文化影响深重,生活更多元,书画家们基于其市场,所创作品题材更丰富,画面也更清新通俗,完全做到了商贾绅士与平民百姓都欢迎,这对于一直将雅和俗泾渭分明的浔城来说,是值得学习的好地方。
她一面浏览,一面思索,一不留神,望见了幅有些眼熟的画作。
孤雁南飞,背后是荒凉苍穹,这幅画,与她瓷艺社所挂,几经波折后幸存的那个当年参赛作品如出一辙,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这一副背景上的颜色较之前浅淡,把天地浩大的壮烈展现得更甚。
她凑过去,细看其笔法,这运笔走势显然流畅与纯熟了许多,但画作宛若字迹,每个人独特风格,不管过多少年,还是会有迹可循。
下意识地去看下方落款,王湖方三个字映入眼帘。
果然是他。
她于画前久立,因这幅画而勾起了往日回忆,想当年参加比赛,她还是个小丫头,那一天很热闹,王老先生,恭亲王在做评选,怀安,老师,庭安,程逸珩,甚至还有隐在人群中的小皇帝,那时他们都还在。
一去,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那一场比赛她赢得并不怎么公平,多年后的今天,她看着眼前这副画,浅笑道:“如果当年是这幅画去参赛,我只怕早就淘汰了。”
“可是当年的作画人画不出啊。”忽有人接话。
她一回身,见一男士走来,藏蓝长衫,目光温润,嘴角微扬,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这人举止气魄有些像贺楚书。
她凭猜测,一指身后画作落款:“王先生?”
“正是。”王湖方点头,“孟夫人,幸会!”
“幸会!”
未曾谋面,却似相识已久,半点也不生疏,大抵这就是艺术之精妙。
不过须臾后,王湖方却摇头:“不是未曾谋面,数年前浔城那最终评选,我有到场的,夫人一举夺冠,我对夫人颇有印象,但你自然没有看到我,当然,即便看到,也是不认识的。”
“也是。”思卿笑道。
王湖方又道:“当时一心想进浔城的四顾轩艺博会,可惜没有机会,后来才创办了这上海的豫园书画会。”
“这不是也很好吗?”
“是很好,但当时不是这个想法啊,那时自觉前路茫然。”王湖方答道。
思卿心中隐有些想法,假如说当时进决赛的是他,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虽然这想法有些无道理,但她蓦然想到以前看戏文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主人公替了别人的人生,她没来由将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不免嘲笑自己想得太多。
好在面前的人并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他往前看了看,自荐道:“孟夫人初来,不如我来做指引吧。”
“也好,多谢。”
王湖方便带领她将展厅画作一一简介,这书画会与四顾轩那边格局差不多,分厅也是大同小异的,只不过这些年四顾轩将重点放在了瓷艺上,对于展厅布置和后面的陈设稍作了改变,而这里,还是以书画为主,摆设装饰都是以衬托字画氛围为关键的。
思卿一面看,一面用心记着,遇到不解处,隐隐皱眉。
小小动作尽收王湖方的眼中,他开口问:“孟夫人有何意见与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意见不敢当。”思卿忙道,“我只是想到我们的瓷绘,以往几度改进,西式文化也有融合,效果都还不错,可是最近遇到冷场,却不知为何。我看到你们将传统画与西方元素融合在一起,不是很受欢迎的吗?”
王湖方略沉吟,道:“其实,改变人们视野的,并不只是艺术与文化,还有彼时的社会,上海与浔城不同,这里开埠通商比浔城早,市场上的接纳程度也自然更包容些,不才建议,你们的瓷艺改进,还是要参考时局,急于求成并不是好事。”
思卿将此话细细品味一番,眼前一亮:“说得正是,让我茅塞顿开,谢谢你。”
“不必客气,艺术不分彼此。”王湖方顿了顿,又道,“浔城是文人聚集之地,文化底蕴最为深厚,但也略有弊端,就是很容易被带起氛围,往往一发动全身,小事也能激起千层浪,而这里各界来往甚多,所处层次相差甚大,消息自然分散,反倒是遇事不会过激,虽然鱼龙混杂,但一般不会出现所开店面动不动就被打砸的情况。”
“王先生连这个都知道。”思卿听说他话里隐喻,无奈地笑。
“浔城有些朋友。”
“嗯。”她没再多问,反正瓷艺社几经波折也不是什么秘密,同在一个圈子,他会知道很正常,不过……他提及此话,却不知所为何意。
王湖方似看穿她的心思,大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夫人其实不必只局限在浔城,比如说上海,照样可以做你们的事情。”
思卿没有及时回应,她向四处看了看,诚然如他所言,这里三教九流各行各业,每个人摩肩擦踵,人潮涌动几乎密不透风,可他们大多相见不相识,互无来往更谈不上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在这里,若有本事,生意是好做的,完全不用顾忌太多,只管闭着眼睛弄好自己的产业链条,打理好自己的交际圈,就是了。
再想想浔城,浔城的人们管得多,爱八卦,动不动就要“揭竿而起”,不分青红皂白,打砸过瓷艺社,围堵过四顾轩,还总爱围观,隔三差五地将谁家家长里短拿出来说上一说。
但是……
他们曾经不约而同地支持过沈薇组织的那场男女平等呐喊行动,也会知恩图报地为帮他们办过事的怀安送去过牌匾,还心照不宣地在街上系白花为贺楚书缅怀……虽然叫人哭笑不得,但现在回想着,全都觉得亲切。
她便看向眼前的人,沉稳一笑:“此事再说吧。”
王湖方微微失望,只好回之一笑:“好,上海有我在此处,虽能力有限,但以后夫人若来,一定得告知,也好尽地主之谊。”
“好。”她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忽然面前一闪,伴随着一道亮光,“咔嚓”一声,紧接着有人哈哈大笑。
她侧目,见一西装男子正架着照相机,已经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王湖方向那男子招手:“邓兄,这位是孟夫人,孟夫人,这位是我朋友,他是申报记者。”
思卿朝对方回礼,想了想,道:“我弟弟刚好与邓先生是同行。”
“哦,他也是申报的记者吗,叫什么名字?”邓先生看样子是个大咧的性子。
“他叫向沉,是记者,但不在上海的申报,目前在广州。”
“哦,那就可惜无缘相见啦。”邓先生笑道,“其实也不算同行了,我很快会离开申报的。”
“哦。”此话引起王湖方的注意,“邓兄是另有高就了?”
“倒也不算,只是我与几个好友有心自创期刊,但尚未成行,也不好多说。”
他一句不好多说,叫王湖方不便再问下去,只得没好气地摇摇头:“平白吊人胃口。”
“话不是这样说,若真成了,少不得你们这些艺术大家去帮我捧捧场,我这不是提前相邀了么?”邓先生与他玩笑了两句,又朝思卿道,“届时孟夫人可定要赏脸啊!”
届时到底是哪一时,都还没定,这当然是客套话,思卿也做客套话回:“承蒙相邀,一定前来。”
又逗留参观几天,思卿便打道回府。
这一趟自恃收获颇丰,不但明确了接下来的瓷艺上的方向,也让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第一次对传承有了个清晰的概念,古往今来,只为赚钱的商人是一定不会长久的,但凡延绵几代的商贾世家,定是有着具有贡献的传承,自然,也一定有着比赚钱更高远的格局与感情,比如说,对自己所站立的土地浓烈深沉的爱。
她去时还有惑,归时就全解了,心中一片轻松。
还没到家,远远便看见门前一人,焦急地张望着,似等待了许久,见她回来,长长吁了口气,欣慰道:“四妹,你终于来了。”
她皱眉看着眼前人:“三嫂,你……在等我?”
“我知道你今天回来,都等你半天了。”顾盈月将她往门里拉,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你一去这么久,今儿回来,二哥都不去接你,不奇怪吗?”
“原来你说这个。”思卿笑道,“他事物繁忙,是我不让他去接的。”
“你说不去就真不去了啊?”
思卿脚步一顿:“三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大事,家里多了一口人,你说呢?”顾盈月板着脸,“姜雅容,你认识吗?”
思卿身子一僵,浑然抬眼:“姜雅容……姜小姐……彩云,她……”
“思卿妹妹。”惊愕中,忽然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猛地回身,正看见姜雅容携一丫鬟,缓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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