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成元年,长安城。
是夜,秋寒。
徐府西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侍女来来往往,十分匆忙。身着黛色衣裙的侍女平疏端着托盘,快步走进里间,正好看到另一个侍女慌忙走出来。
忙问:“星河,四娘子怎么样了?可是还梦魇着说胡话?”
星河一抬头看是平疏进来了,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扯住她的袖子道:“平姐姐!你可算来了!快把药端进去!娘子已经醒了,一醒来就哭闹不止,屋里砸了个稀烂…”
她面上担忧惶恐,仍带了几分心有余悸,又道:“刚刚娘子还要把头往墙上撞,被邱嬷嬷制住了,我马上去请郎君和夫人来!”
“快去快去!”平疏心中大急,三步两步就进了里间,一看里面的情形,眼泪就唰地流了下来,将托盘胡乱放了,跪在徐云期的脚边。
里间里一片狼藉,案几翻倒在坐榻上,瓷碗碎了一地,汤汁污了雪青色的褥子。
四娘子徐云期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此刻正跪坐在毯地上,身上的寝衣凌乱,脸上的几道血痕触目惊心,还在往外冒着血珠子,泪痕混着血迹流了一脸。两边的肩膀都被按住了。
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口中嘶喊着:“放开我…嬷嬷,你放开我,求你了!事到如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放了我去和他相聚,也好过以后日子孤苦。”
声音如同子规啼血。
她口中的那人,名为晏昔,晏昔其人,皎美如玉,清逸如松。从小寄养在徐家,和徐云期两人关系亲密,几乎无话不谈,在她心里,从来没有容得下第二个人。
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让晏昔孤身一人走那条黄泉路,无依无靠,自己也将日夜受思念折磨,那种滋味像万虫吞噬撕咬,让她一刻也忍受不了了。
邱嬷嬷和另一个侍女跪在地上,一个按住她的肩,一个从后面抓住她的两只手。嬷嬷已经是老泪纵横,一双眼睛里满是痛惜,嘴中止不住道:“四娘子,老奴今天要是听了你的话,就没有脸去见你死去的双亲!四娘子,你现在这般,就是让他们在地下也不能安宁啊…”
徐云期闻言停止了挣扎,双眼一阖,两道泪痕就滑过双颊,她微仰着头道:“嬷嬷,父母兄长的恩情,阿云这辈子是还不清了。我已经了无牵挂,只能来世…”
话音未落,里屋的帷幔外沉重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同时传来一道低沉又严厉的声音:“好!好一个了无牵挂!你真是对得起父亲母亲!”
一个男子大步跨了进来,一袭竹青色外袍随意拢在身上,墨发披散,只在头上固了一只发冠。这模样似乎是已经歇息了,又随着侍女星河赶来西厢。
即使是这样,也是无损他长身玉立的风姿,骨子里的凛冽之气,许是因为愤怒,两道漆黑长眉紧紧地蹙起,眼睛里是盛怒的火光。
男子的语气里是极力压抑的愤怒,好像差一点就要喷涌而出。
“嬷嬷,放了她,她想如何就如何,我徐家没有这样的女儿,我也就当没有过她这个妹妹!”
看到这名男子进来,几个仆妇侍女都放下了手里的动作,伏跪在了地上,口中道:“郎君。”
她听到兄长的这几句话,心口一震,一瞬间犹如万箭攒心般的疼,不敢看他一眼,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窗棂的花纹上。
徐砚修环视了一圈室内,目光又冰冷了几分,薄唇微启:“你们都先退下。”又低头对身后的一名年约二十的秀美女子道:“雅娘,你也先出去。”
众人应是,屈着身子退了出去。平疏离去时心里还是担忧,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跪在地上的徐云期几眼。
“闹够了没有?”徐砚修一双眼灼灼地盯着地上瘫坐着的女子,发髻散乱,神情麻木,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一向沉静的妹妹,有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他心口猛地刺了一下。
“就为了一个男子,你看看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先父母的期望、你的阿兄阿嫂、陪伴多年的忠仆挚友,统统都不要了?死了一个晏昔,其他人也全都死了不成?
徐云期收回望着窗棂的目光,心里的痛苦还是大过了愧疚,慢慢俯首,将额头放在毛织地毯上,徐徐开口道:“阿兄,你成全我吧。”
“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敢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和阿嫂此后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说完就伏在毯上,一言不发,室内只闻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徐家两兄妹的父亲本出自南方的徐氏家族,名唤徐楷,先帝在位期间得了赏识,少年英才,娶了长安望族周家的女儿,后又官至中书令,可见此人惊才艳艳。
可自古世事难两全,大致是如此,徐楷因病早逝,其妻周氏不久后也含恨而终,留下不足月的女儿徐云期和六岁的长子徐砚修。
徐砚修早慧,自小颖悟绝伦,远超同辈,在其舅父周远兆的教诲下,十几岁就已经是长安城里声名响亮的才子了,后来入了仕,一步一步爬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官居三品,偌大的一个徐家现在只靠他一人支撑着门楣。
他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至情至性,自负孤行,真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她现在伏在地上,浑身没有一点儿生气,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简直是把他的一颗心放在火上炙烤。
他跨步走上前,两手捏住徐云期的瘦削肩膀,强迫她抬首看着自己。
徐云期却不肯抬头,还是用力屈着身子垂着头,几滴豆大的眼泪落在地毯里,立刻晕染消散开来,再也找不到踪迹了。
“阿云,你不用求我原谅,你若一心求死,任谁也拦不住,我和你阿嫂只会痛恨你竟心狠如斯,绝没有原谅一说!”
徐云期依旧把脸埋在地上,不成腔调的呜咽声传来。
徐砚修知道他这个妹妹,平时看起来不显,一旦逼急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他脸色阴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忽然眸光一动,大步走到门口,吩咐下人们看好徐云期,自己则快步走回正房卧室,从置物架的最底层拿出来一个匣子,又匆忙赶回西厢。
他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状似羊脂的莹白玉佩,塞在徐云期的手里。
“阿云,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那玉佩呈雕花样式,在昏暗的光线里隐约散发着莹润的光泽,用一根玄色编绳串着。
她感觉到指缝间微凉温润,拿到眼前一看,泪珠就和断了线一样,又把那块玉放在胸口,状如珍宝,口中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砚修看在眼里,只觉得触目刺痛。这块玉是晏昔的贴身之物,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从前日日戴在身上。
想起昔日里那个像弟弟一样的翩翩少年如今尸骨无存,他的眼里也染上了一层阴翳,叹了口气。
“那日刚下朝不久,马车行在一条稍僻静的道上,就有人拦了车,将这玉佩递了上来。”
“我那时已经知道晏昔之死,只是瞒着你,是不想你再和他扯上干系,这玉佩也被我收起来了,并未示人,本以为你过段时日就能忘了他,没想到…”
没想到她对他用情已深,今日一得知晏昔的死讯,居然疯魔至此。
也难怪,父母去的时候,她还不知事,自己从前也是事务缠身,一心想着崭露头角,再加上年龄的差距,总是隔了些距离。从小到大,只有晏昔常常陪着她。
说了这许多的话,看徐云期还在哭着,一张小脸上泪痕遍布,心下不忍。
“阿云!仔细一想,如果此人怀有晏昔的贴身之物,还特意送来予我,晏昔他…未必就像信中说的那样。”
徐云期猛地抬起一双迷蒙泪眼,面带惊愕地看着自家兄长。
“北地虽然苦寒,流放之地的劳作也十分艰苦,倘若有心之人冒险营救,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徐砚修也知道晏昔生还的机会很是渺茫,北地苦寒,尚在秋季就下起了大雪,流放之惨厉更是被称为“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
可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阿云能好好活着,他不得不这么说。
徐云期跪着垮了两步,用力攥着他的袖子,声音颤抖:“晏昔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她眼神飘忽不定,又往前爬了一步,“阿兄,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他身子不好,在家养着还经常小灾小病,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在外面没个人照料,我怕他万一有个不测…”
徐砚修看着自家阿云有些被冲昏了头脑的样子,语气放缓,安抚道:“这件事急不来,我会暗中派人去北地寻他,你放心就是。”
都说徐家四娘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没见她这么紧着其他人,对晏昔那个小子,她倒是掏心掏肺、有情有义。
“不过有一条你须得答应我,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胡闹!撒泼打滚闹着要寻死是什么样人家的娘子能做出来的事?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看来你学的东西都是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徐云期骤然得知晏昔有可能还活着,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喜悦给填满了,手指抚摸着那玉佩,又哭又笑。听到兄长地呵斥,半点没有在意,急忙答应了下来不会再寻短见。
如果晏昔还活着,自己哪里还会想着死?
徐砚修见她眼睛里的疯狂慢慢褪去,想来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他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高声叫了候在门外的侍女仆妇们进来,把里间仔仔细细收拾了,又从库房取了些新的瓷器来换上。
徐云期大约也是累极了,平疏在香炉里点上助眠的香,在她脸上擦了药膏,又帮她换了衣裳,梳顺乱发。
此时她已经在帐里睡了过去,呼吸清浅。
折腾了大半夜,徐砚修里衣已经被冷汗湿了一层,抬手按了按眉头,吩咐了平疏星河两个贴身侍女几句,随后才携着妻子傅雅往正房走去。
月色泠泠,洒在青色小砖上,他们二人相视一眼,眸中有担忧有庆幸,慢慢踱着步走在侍女前面。
徐砚修的夫人傅雅年约莫二十,体态匀称、举止优雅,她起来是个十成十的长安贵妇人,可熟悉她的人都知晓,这位徐夫人,骨子里是个洒脱不羁的,如若她只是个无趣的长安贵女,也不会入了徐砚修的一双火眼。
傅雅携着夫君的手,稍稍犹豫了片刻:“夫君,你方才可是把那匣子里的玉佩拿给阿云看了?”
徐砚修闻言一愣,复又恢复正常,自己这位夫人聪慧过人,她要是猜不到,那才是有些奇怪了,他点头:“确是如此。”
傅雅了然,看了他一眼,又问:“那…夫君是怎么说的关于这玉佩的来历?”她心里有个猜测,越发觉得这是自家夫君会做出来的事,只是这样行事,结果怕是有利有弊。
徐砚修用手指挠了挠夫人的手心,叹了一口气:“你看阿云和晏昔二人,不觉得他们实实在在是一段孽缘?要是两人一直顺遂安乐也就罢了,只是如今,晏昔下落不明,阿云又闹着要寻死,你让我如何是好?只好编出个由头,让阿云有个念想,也好过整日枯坐着…”
自家这个妹妹,你又不是不知,软乎起来什么都好说,不温不火的样子,可要是一旦横起来,不撞了南墙是不会罢休的,前几月晏昔被流放,死讯传来,也只有自己知道,她就已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听闻晏昔尸骨无存,今夜就闹个鸡犬不宁。
傅雅点头,神色复杂:“这玉佩明明是晏昔临走前在狱中交给你的,这般哄骗阿云,我怕她知晓实情之后,承受不住…”
或者说,是在晏昔身上越陷越深…
徐砚修伸手覆住傅雅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万事自有定数,又岂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
“我知道阿云的性子,她对事物十分执着,不自己好好看清楚自己所需所想的是何物,旁人再怎么费力也是徒劳,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她倔,但是不傻。”
傅雅抬起头,对着夫君微微一笑:“夫君,你何时如此洞察人心了?我怎不知?”
徐砚修瞪她一眼:“夫人心细如发,为夫怎好太痴傻?到头来怕是被你连骨头一起吃了都不知。”
傅雅嗔怒回他一眼,眼波流转:“夫君这般编排我,我可不依了。”
沉郁的气氛好似缓和不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他们的身影都和沉沉夜色融为一体,远到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