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间装修得十分精美的铺子,目光所及之处,各种绫罗绸缎摆了个满,光彩刺目,映得人眼睛疼。
女子都爱华服,徐云期也不例外,走过去用手触摸那些她喜欢的冷色布料,一针一线,无不精美至极。
店里的活计眼看着店里进来了两个衣着讲究、气度不凡的小郎君进来了,这两人一前一后,看着是一主一仆的样子,就知道这多半是哪个勋贵之家的郎君出来逛集市了。
“这位小郎君,哎,您可真是识货,这匹缎子是上月刚走了水路从扬州运上来的,这材质这做工啊可是再好也没有了,也只有您这样俊俏的郎君……”活计凑到二人身边,语气谄媚讨好,直把这绸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唔…这匹是不错…你把它包起来吧。”她略一点头,心道这活计嘴皮子倒是厉害,摆了摆手对活计道。
徐云期听了这一席话,心里妥帖,也有些受用,又和星河看了几匹料子,其中大多是可男可女的素淡颜色,又拿了一匹香妃色的华贵丝帛,叫活计好好包了,她准备拿回去给阿嫂傅雅送去。
阿兄对她虽然严厉,出手倒还是大方,每月的月钱物品总是会比其他府同龄的小娘子多些。
让星河拿了装钱的绣囊,付了银钱之后,嘱咐伙计把布匹送到城东的徐府去,伙计满脸喜色,连忙答应了,这还真是个出手大方的官家贵公子呢,他果然没看错。
两人买罢了丝帛绸缎,抬脚就往店外走去,集市还有好长一段路没逛完呢。
没走几步远,前方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一个小摊前挤满看热闹的了人,其中传来的男子争执声不断。
看样子是有人在摊子上闹事呢,徐云期饶有兴致地一挑剑眉,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拿在胸前随意扇了扇,有热闹不凑,这可不是她徐云期的作风。
“星河,走,去看看前头是生了什么事儿了!”
徐云期回头睨了小丫头星河一眼,觉得这次不带平疏出来简直是一个正确无比的选择,耳根子清净了许多。
星河皱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
人群里围着的是一个卖布匹和玉器,还有一些西域的小玩意儿的摊子,摊子上货物数量多且精美,看起来是个生意不错的。
问了几句旁人,徐云期也算是模模糊糊摸清了事情的原委,这是一个西域来的胡人摆的摊子,上面买些西域运来的舶来品,生意也颇为红火。
这闹事的人是一个穿着普通的青年,看着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他上月和未婚妻春娘在这处摊子上看中了一件女子用的发簪,可当时囊中羞涩,并无足够的银钱购买,这月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跑来一问,却发现这簪子竟然涨价了。
他满心的欢喜都变成了怒火,几番劝价不成,和胡人摊主起了争执。
他本是长安郊外一处庄子上谋生的,家中也不过只是家境尚可的农户罢了,好容易攒了银钱预备买了春娘看中的这簪子就娶亲的,现在这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想换别的饰物,非要这根发簪不可了。
“你这无良奸商,说好的价钱怎可随意说涨就涨?我倒要扒开看看你这大胡子的心肝是不是黑的…你信不信我捉了你去见官?”那陌生青年一张黝黑的脸已经涨成了酱紫色,说话也十分不客气。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纷纷出声附和,这簪子的价钱实在是高了些,胡乱抬价,是可以拉到官府去治罪的,大家都是长安人,自然对这外邦之人没什么好感,生怕这急着娶媳妇的青年被欺负了。
徐云期摇了摇手上的扇子,撇了撇嘴,看着这留着大胡子的摊主眼神里也有了几分鄙夷,果然是奸商,坐地起价,欺负老实人呢。
这摊子的主人的中原名字名叫米康,来了中原也有好几年了,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额头也是起了细汗。
“各位各位,实在不是我想胡乱抬高价格,上月里行了一趟商,商队里折了一个兄弟,这可是人命啊,我总得拿出银钱来抚恤那兄弟的父母儿女,给货物涨价,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那留着大胡子的摊主神色十分无奈,生怕这些人真要带了管理坊市的军士来,到时候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咽了咽口水,面上露出几分苦涩,又继续道。
“商队回一趟西域,道路之远险,要先从长安出发,经过固原西行至金城,然后还要经过漫长的河西走廊,这才能到玉门关,出了玉门关还有遥远的险道要走,一路上风沙肆虐,还要担心突厥的匪徒来犯,真是苦不堪言啊…”
说完这大胡子商人面色颓然,看着摊子上的货物摇了摇头。
这一番话说出来,周围众人又缄默了,大家面面相窥,心里又对这些行商的人有了几分怜悯。毕竟长安富庶,人民安居乐业,鲜少有离开家国远赴外邦的,听到这道路漫长艰辛,还出了人命,都啧啧感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了。
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娘动了恻隐之心,扯了扯那黝黑青年的手臂。
“我说小伙子,你看人家这儿都出了人命了,价格卖高点也是应该,你要是买不起,还是换了别家买吧,前头还有不少首饰摊子呢。”
看热闹的群众是有人一推就往一边倒的,听这大娘开口,又纷纷劝说起那个买簪子的青年来,说了好半天,那黝黑青年才终于作罢,扭头而去。
那大胡子摊主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口中连道:“对不住,对不住了,多谢各位…”
这一场闹剧才算平息了下去,众人作鸟兽散,徐云期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深闺里足不出户,刚刚是看的津津有味,星河看自家娘子还杵着不动,有些急了,伸手扯了扯徐云期的衣摆。
“四娘子,这人都散了,逛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也该要用晚膳了,我们是不是该动身回府了?”
徐云期正盯着那摊子的方向若有所思,垂目沉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星河叫了几声,她方才如梦初醒,一把合上扇子,意识到星河在说什么。
“急什么?回去还为时尚早。”
徐云期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天光渐渐晚了,暮色渐浓,绯阳西斜。
她的乌黑眼瞳里映出了几个光点,那是街道前方的商铺里已经亮起的零星灯火,她蓦地又想起了昔日里那张如玉的脸庞,目光如水,含着温润的笑意望着她,在那一个上元灯节。
尚且年幼的她被华丽灯火迷花了眼,一转身就找不到人了,急地就要坐在地上大哭。
最后,还是晏昔找到了她,用一种哄稚子的语气对她说。
“阿云,如果以后我们两个走散了,找不到彼此,就相约在月亮上见吧。”
十三岁的晏昔眉目青涩站在灯火阑珊处,向着几步外比他矮一个头还多的徐云期伸出手。
记忆一旦打开,就会像一只合不上的匣子一样,涌出丝丝缕缕难以捉摸的情绪,徐云期抬头看了看漆黑夜幕上的一轮弯月,任由寒凉之感钻透她的四肢百骸。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踱着步,各怀心事。
往灯火聚集的地方走去,夜晚的长安,有的是另一种热闹,充满了烟火气,酒铺食厮、歌舞华服,每一个路人脸上洋溢的笑容都是浮世里一道浓墨重彩的印记。
人一多起来,肩臂难免互相触碰,星河在后面极力扯着徐云期的袖子,避开一个又一个路过的行人。
空气里烟雾袅袅,带着一种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路旁的一个馄饨铺子里,满面笑容的店家大娘正在往碗里添着刚刚煮好的馄饨,吆喝着路人来上一碗。
秋色渐浓,寒意微起,腹里空空的,用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也不错。
这样想着,徐云期就选了个挨着街边的位置,高声吩咐店家大娘来两碗馄饨。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来了,店家大娘裹着头巾,面色被热气蒸得泛红,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对徐云期二人道:“两位小郎君,吃了好暖暖肚子。”
徐云期笑着应了几句,用勺子吃了几口,倒也别有风味,不时和对面的星河闲聊几句,只是被刚刚的情绪乱了心神,有些心不在焉。
这馄饨热气袅绕,蒸得她眼睛里都有些雾气了,街边行人接连而过,让她有些看不真切了,只觉得这些人都离她十分遥远。
人群里恍惚闪过一个雪青色的背影,身姿挺拔,犹如修竹,正缓步在人影里走着,徐云期把那道背影看在眼里,和记忆里那个人的背影重合在一起,只觉得恍如隔世,好像有一道电流袭遍她的全身。
看到那道背影越行越远,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念头,猛地一下站起来就往前追去。
眼前的人流湍急,一个一个挤在她面前,那道雪青色背影不知被掩在了何处,徐云期满面焦急,用目光不住地搜寻着那道背影。
她一边在人群里跑,一边对着人流大喊:“晏昔…晏昔…我在这儿…”
晏昔,我看到你了,你等等我。
一直往前跑,她已经没了任何旁的感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要找到那个背影。
她气喘吁吁,眼泪已经糊了满脸,不知道找了多久,她终于看到那一抹雪色衣袍。
他正立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墨发随着晚风翩翩扬起,泠泠月光下,就侧对着徐云期,站在那里,那道身影飘飘欲仙,好像一转眼,他就会乘着月华而去,消失无踪。
她已经忘了哭,飞奔过去那人面前,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人的广袖衣袍,好像一撒手,他就又会不见了。
“晏昔…”她哽咽出声。
抬眼看着那人玉色的脸庞,迷蒙泪眼里,她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你了。
“晏昔…我…我找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舅父和阿兄要非让我定亲?”
她一见到他,所有的委屈都藏不住了。
……
沈植清伸手接过摊主递给他的花灯,道了声谢,转身正预备离开。
突然从侧面不知道哪里蹿出来一个身影,一下子攥住了他的衣袖,让他登时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沈植清怔怔地略一低头,发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郎君正抬首看着他,嘴里还住不住地说着什么…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这小郎君生的唇红齿白,肤色如玉般无暇,那对正望着自己的漆黑眸子此时含着水雾,泪眼婆娑,额际的一双挺秀的眉将这张脸上的柔美和英气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沈植清有片刻的失神,仿佛是被这忽然出现之人的美貌和言语间的深深情意给摄住了。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
“这位小郎,你…认错人了。”
声音如石上清泉,过而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