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辰溪的注视下,景祺泽缓缓说出自己的故事。
“我娘本是从西域来的一名歌姬……”
单是这个开头,就已经让辰溪足够震惊,她仔细端详着景祺泽俊美的脸庞,五官虽然比一般人深邃,但也还是中原人的样子,没想到会带了胡人血统。
不过景祺泽身材长得高大,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娘叫海棠,她长得很漂亮,不然也不会有人千里迢迢的把她从西域带到上京城。
她歌舞双绝,没多久便成为上京城名动一时的歌姬,无数富家子弟捧着金银,就是为了求见她一面。
我娘不想再过这样迎来送往的生活,但是她见惯了富贵,也不想屈就那些普通的商贾人家,一心想着趁年轻貌美,挑个最好的。”
景祺泽说到这里,嘴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娘一生寻寻觅觅的,最后竟害了她的性命。
“上京城仰慕她的青年才俊和富家子弟虽多,可那些个真正顶尖的人家,却不会让一个歌姬进门,即便是做妾也不行。
我娘等了两年,都没有等到心中的良人。
虽然这两年里,她的名气越来越盛,已经隐隐有上京城第一花魁的名声,但是她知道,花无百日红,心想不如退而求其次,选个对她好的殷实人家,嫁了算了。
没想到这时候却有一个四品大员,提出要给她赎身。
我娘喜出望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可那官员把她赎回去以后,却没有往家里领,而是暗自在一座精致的别院内,还告诉她,今后他要伺候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名贵人。
一名让四品大员都要巴结的贵人,地位得多尊崇,她更觉得自己要抓紧了,若是成功,便可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来也许不信,海棠初见那人时,便已动心,不是为了那人身后的尊荣,而是真正的倾心。
她从西域而来,见识过无数男人,可是从没有一人像他这样,明明通身的气派,却又如此温柔。
那些男人明明垂涎于她,百般讨好她,可心里却看不起她,即便是讨好她时,也像是主人心血来潮,逗弄着一个心爱的猫儿。
可那人不同,他为她描眉,叫她小棠儿,听着像小糖儿一样,无端教人心里生出一股子甜蜜。
那短短数月,白日里,或一人弹琴,一人跳舞;或一人写字,一人研墨,红袖添香,好不风雅。
每晚缠绵,如梦似醉。
他从不说起自己的身份,任凭她怎么刺探也无用,只让她唤自己为煜郎。
他明明对自己百般温柔,海棠却还是觉得他忽近忽远,她太想抓紧这个人了,使出浑身解数,着意讨好,想让她的煜郎再也离不开她。
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海棠前所未有的高兴,她有了他的孩子,她终于可以长长久久的陪伴在他身边。
煜郎也很高兴,说要回家禀明双亲,纳她为妾,让海棠记得等他。
在煜郎走后,那名四品官员又出现了,说海棠名义上还是他的爱妾,居然家里肯定不会同意,他给了海棠一笔钱,让海棠另外买个宅子住下,他好给海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待海棠安定下来后,一开始还带着满心的期待迎接新生活,肚子还没开始显怀,她就已经准备了不少婴儿的服装,想象着嫁给煜郎以后,两人抱着孩子在院中散步的情景,一如当时在别院那样。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海棠肚子显怀了,她还没等来煜郎,也没等来那个官员。
海棠心想,也许他说服父母需要些时间。
可是她的肚子慢慢大了,许多事情自己不方便再做,而且手里的钱只进不出,也让她有些心慌。
于是她便请了一个孤寡婆子来照顾自己,还拿钱开了两间铺子。
三日,四日……三月四月,煜郎还是杳无音信,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手上的铺子还亏了不少钱,她把铺子折了,听人说放印子钱能赚不少,便和以前楼里的朋友合伙一起做了这个买卖。
五日,六日……五月六月,煜郎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他能不能赶上孩儿出世?
怕是不能了,她的朋友卷了钱与老相好逃跑了,知道消息的她,当夜便动了胎气,生下一个男娃娃。
一年,两年……煜郎当初给她画的画,已经被她磨坏了角,又被珍而重之的重新补起来。
自打上次被卷款潜逃以后,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这两年里,她不敢再做任何生意,唯恐把最后一点体己都输掉。
以前来往的人也不再登门,她娘俩的身边,常年只伴着那个孤老婆子。
婆子说,上京城物贵,连柴禾、连担水都要现买,还不如回乡下住去。
海棠想了两个晚上,她不愿嫁给别人,也不愿重操旧业,万一煜郎回来了,看到她这样,肯定不会再要她。
她咬咬牙,还是卖掉了宅子,跟着婆子去了她的乡下和怀村安家,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对外则说海棠是婆子的义女。
海棠担心煜郎回来找不到她,还同以前的邻居说好了,每年给他们一两银子,只要有人来找,就把自己的下落告诉那人。
三年,四年……孩儿长高了不少,却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只是宝哥宝哥的叫着,海棠常想,煜郎文采这么好,还是得让他给孩儿取名才行。
五年,六年……煜郎,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
婆子死了,她唯一名义上的亲人死了。
之前卖宅子的钱,她基本上都拿来买了田地,为了给婆子看病,她又卖了一些田地,手中窘迫,给以前邻居留消息的银钱便也停了。
七年,八年……一人带着孩子生活太苦,海棠想重新找个人嫁了,她还很年轻,她到上京城的时候才十六岁,名动京师时,也不过十八。
现在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女人最风情的时候,加上她媚骨天成,不少人早就在打她的主意。
她半夜里睡觉都拿着刀,还砍伤过两个在路上对她意图不轨的二流子,才熄了村里闲汉的心思。
可是她看中的那些正经殷实人家,无一例外的不愿意要宝哥这个拖油瓶。
她也曾想过,丢了宝哥。
可是她怎么舍得,宝哥是煜郎的血脉,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九年,这次相看的黄员外家,海棠很满意,黄员外也很满意,能娶到这样的续弦,不知得羡慕死多少人。
他唯独不满意宝哥,九岁的孩子,没过几年就可以开始争家产了。
这是海棠第一次打宝哥,为什么?为什么要选她当娘,如果不是有了他,煜郎不会一去不回头。
为什么?为什么他长得不像煜郎?让她想透过他的脸来怀念,都无从怀念起。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死?为什么现在还跟在她身边?让她一直开展不了新的生活。
十年,宝哥对娘亲的毒打已经习以为常,每次打完他之后,娘亲又抱着他痛哭,说自己不是有心的,求他原谅她。
那日,宝哥衣服凌乱的回到家,袖子还被扯断一边,海棠看得心头火起,抄起旁边的木棍便来打他。
平日里,宝哥对她的打骂从来不曾躲避,这次却瑟缩了一下。
海棠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跟前,却从领口的脖梗处,看到一个熟悉的红色印记,鲜艳且暧昧。
海棠问他是谁做的?
宝哥说,是村头癞子三,不过他没吃亏,反而仗着自己身量小,动作灵巧,挣脱以后狠狠踢了癞子三那里一脚,估计以后他都当不了爹。
海棠看着他那张肖似自己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之间,魅惑无穷。
海棠哭了,回身操起了一把刀,就往门外冲去。
宝哥连忙跟上,他害怕,害怕娘这一走,以后他在世上就再没亲人。
可是阻止了海棠操刀子的,不是宝哥,而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