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是两年。
今年冬天在南方过的暖冬,过了年还未歇上两天,车马便启程往栾京而去。
栾京近在迟尺。
这一路上,飞鸽传书尤为重要。靠驿站速度太慢,非战事不能动用五百里加急,连堂堂皇子也不行,和栾京的消息往来就全靠暗卫饲养的信鸽和信鹰。
尤其是那只叫阿不的鹰,扑扇着翅膀又飞来了。
“爷,京里来信了。”马车帘外响起容庇的声音。
从帘子里伸出一只细白柔嫩的手腕子,对着他动了动手指,他习以为常地将信放到那手心。
虞七收回手,信总共好几封。她熟稔地从一堆里找到虞家写给自己的,剩下的统统推到第五胤旁边。
第五胤也不在意她这般没大没小的举动,自然地从信堆中一封一封拆开看。
“太好了!我家已经将翠微坊开到蜀郡去了,柳天宁那小子竟然已经正在参加春闱,我们要是脚程再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他考完。”虞七得意地朝第五胤抖落信纸,却蓦地发现他的脸色似乎结了一层寒霜。
第五胤将手中的信纸重新折起来,他眸中晦暗不明:“容庇,加速,明天晚上前必须回京。
栾京,要变天了。”
*
康帝身体每况愈下。朝堂之中斗争却愈发激烈。
如今大霖面对的内忧外患愈发严重。外有西边大漠接二连三的扰动,也有东边海寇的侵袭。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均主战,并不认为割地赔款能解决问题,一心想要击退外敌。道理没错,可却低估了国内的承受能力。
连年战事,意味着需要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和大笔大笔如流水般的银钱流向边境。
银子从哪儿来?
从税赋中来。
强制征兵,加重税赋,势必会引起内患。
如今大霖各地的确蠢蠢欲动。
而此时,三皇子却仍想要加重税赋。
承明殿中,望着太子和三皇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目之所及的地方,康帝将新鲜火热呈上来的折子啪地砸在地上。
“咳咳,咳咳。”
“圣上,您莫要激动啊,快润润喉。”尧公公连忙扶住他的身子,心疼道。
“你当朕不爱惜身子嘛,是这两个儿子,叫朕太失望了!朕还没崩天呢,便开始毫不顾忌朕的江山。朕要太子领兵平定东边海寇,老三就开始上书要加重税赋!一口一个为充盈国库,真当朕眼睛瞎了,不过是为了叫太子铩羽而归!
可他们在干什么,在拿着大霖的国土窝里斗啊!咳咳,咳咳!”康帝捂住胸口,以手拍桌,痛心疾首。
“圣上……喝点补汤罢,龙体要紧。”
康帝一把将汤药扫落在地:“他们带来的东西,朕不想喝。以前怎么没发现,如今他们俩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奴观察,三皇子稍显莽撞了些,太子殿下似乎要好些。不过其实时间久了,您养的两只猛兽都各有所长,不加以约束的话,斗伤了谁都不好。老奴斗胆认为,若是能加入一个新对手,想必二位殿下都能更谨慎些。”
“朕知道你的意思。”康帝大力喘息几口,他的身子近日常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现象。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胤儿走了一年半了,可有归期?”
“老奴已经收到五殿下的手书,圣上请过目。殿下说,不日便能赶回京中。”
“也好,也好。”康帝眼前似乎浮现出第五胤的模样,渐渐平静下来,目光也渐变柔和。
*
消失在京城一年半的奔霄重新出现在栾京。马车入了城门,便将虞七放下,容庇架着车继续头也不回地往皇宫而去。
入了赤凤门后,手眼通天的便早得知了他回京的消息。
第五胥在皇后宫中差点咬碎了一口的牙:“派出去几波杀手,这样都没让他死在外面,母后,你说他的命多硬啊。”
皇后眼中晦暗不明,轻轻拍拍太子的手背安慰道:“时候未到罢了。当年的昭妃不也圣宠加身,总有法子的。起码,凭借第五胤的实力是断断无法与皇儿争的。别忘了,咱们现在最紧要的对手,就是珍琇宫里的那位和她儿子。”
处在话题中央的第五胤此时已经到了承明殿外。
他跪在阶前,郑重地朝殿内磕头,高声道:“儿臣归来迟,请求叩见父皇——”
殿门缓缓拉开,露出高椅之上面色憔悴的康帝。
“快进来,跟朕好好聊聊。”
“是。”
走进殿中,尧公公识趣地退下,将空间完全留给整整一年半未见的父子二人。
第五胤本以为自己能沉稳面对,却没想仍旧像毛头小子一般管不住心中的激动。尤其是在知道康帝龙体出现问题之后。
“父皇龙体可还好?恕儿臣无能,近月方才知晓,已快马加鞭赶回栾京,给父皇带回了一批山珍,望父皇龙体能早日康复。”
康帝慈爱地看着他:“上前来罢,让朕好好看看你。
长大了,愈发地像你母妃了,行事倒颇有些朕的影子。
咳咳。”
第五胤担忧上前。康帝抬手:“无碍。人总是要服老的,天子也一样。跟朕讲讲你在外游历的趣事罢,朕省得总是被朝堂之事烦忧,无趣得紧。”
第五胤照做,一时之间承明殿里氛围极为融洽。尧公公在殿外听见里面圣上传出的笑声,不知不觉酸了鼻子。
康帝翻看着第五胤亲手编纂出的《地史录》,忍不住称赞,目光之中渐渐溢满惊奇之色。这厚厚一本,按照不同郡县进行划分,每一个郡县都有地治图,山脉、河流、平原,城镇划分,人口聚集,甚至详细到自然灾害,税赋情况都一一做了再清楚不过。
他看第五胤的眼神渐渐变了。本以为这个儿子是贪新鲜出去游山玩水,邂逅姑娘,没想到竟然在国事治理方面天赋异禀。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当真都是你手书?”
其实也只是问问,第五胤的字他一眼便识得,做不得假。
“倒是朕低估你了,你倒合该着能帮你皇兄辅佐江山社稷。”
第五胤面色蓦然冷沉,低眉嘲讽:“恐怕皇兄并不如父皇一般想。”
“你这是何意?”
“如果这就是帮皇兄辅佐江山社稷的代价,那儿臣宁愿永不回京,或者,取而代之。”
第五胤拉开袖子,手臂上赫然两道长长的刀疤,在肌肤上显得极扭曲可怖,刺得康帝眼眶发疼,抓着第五胤胳膊的手默默用力颤抖,半晌缓道:“你受苦了。”
“……”第五胤抿唇不语。
“你是个好的,朕会补偿给你。只是唯有皇位,肖想不得。我第五皇家的祖训不可违啊!”
不知不觉中,康帝竟然苍老了这么多。这场大病,似乎带走了他身上一半的精力,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可却仍然固守着所谓的传承。
可这样的承诺,对于如今的第五胤而言,并不稀罕。
“朕最疼爱的皇儿回来了,朕甚是欣慰。你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可有中意的人家?”
第五胤微微晃神,脑海中竟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张明丽的脸庞。
瞧见他的走神,康帝微微笑起来:“既然如此,过段日子让你母后为你排一个接风洗尘宴,将那位姑娘一并邀来罢。”
“她不……”
“就这么说定了。”没有等他拒绝,康帝便一锤定音。许是说得乏了,他揉了揉额头,放第五胤先下去休整,望着第五胤远去的背影,眸中的光芒挣扎幻灭。
回到西林宫。
这里还是老样子,宫人们细心洒扫之下一尘不染,甘兰花丛依旧生机勃勃。第五胤第一时间去到被尘封的院落,亲手将屋子打扫干净,听得容庇的禀报。
“爷,属下方才收到从西边传来的消息,罗伊那边已经替您休整好兵马,随时可供您差遣。”
“知道了。
这一次,我也要凑凑热闹。这大霖,还说不准究竟花落谁家。”
“她呢?”
“二姑娘去学监逛了一趟,现如今护卫已经将二姑娘安全送回虞府了。”
第五胤点点头,重新埋首于一根根地擦拭琴弦。神情专注。
*
热闹的栾京坊市还是一如往昔的繁杂。天子脚下生活的人们看起来还是一派和气。起码在这里看不到,因为生活所迫而面黄肌瘦嚼着糠腌菜的饥民。
虞七下了马车加快脚步往学监而去。
如果没算错的话,今日是春闱结束的日子,大批考生将会在今日出学监,其中应该也包括柳天宁。
他在来信中特意提到了时间,她打算去学监碰碰运气,毕竟在信中答应为他壮胆。
学监外挤了不少翘首以盼的举人老爷家属。虞七一眼便瞧见了随同其他学子一并走出来的柳天宁。一身朴素的厚布衣,虽说是春季,但据说考场里四面漏风,一床棉被一张木床,翻身吱嘎响,还是穿厚些妥帖防风。
一年半未见,柳天宁似乎更修长了,厚棉服套在他身上都不显臃肿,反倒身形挺拔,面如冠玉。
虞七倒还裹得像个球,毛领子厚锦缎子,肩上还背着宽大的包袱,远远地就瞧见一张红扑扑的脸露在外边。
饶是如此,柳天宁竟然还是在茫茫人群中一眼瞧见了她,扔下前来接他的家中书童,快步朝虞七赶来。
“宝儿!你竟真的赶回来了!我,我……”
他止步于离虞七几步之远的地方,似是刻意跟她保持距离,面色激动涨红。
“嗯,我回来了,表、哥。”
小姑娘,啊,不,少女眯起眼笑得如考场里放饭时开门而过的穿堂风。一身明快的桃夭色,衬得眉目处处是出落之后亭亭玉立的颜色。
很久没见,她不介意喊他一声表哥。毕竟这位现如今可是堂堂举人老爷,说不定未来还是进士。幼时的玩闹话不适宜再提。
“嗯嗯嗯嗯。你是特地来寻我的吗?”
“自然是的。你托我娘在信中说的我回复了,自然是要来遵守诺言的。话说回来,你发挥得如何,有没有信心这次能考上进士老爷?我爹娘信里可没少夸你。”
柳天宁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不清楚。这次题目确实难,实话实话,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倒也不指望这一次便能中,总归机会还多。”
“那倒是,我相信凭你的学识定然是不成问题的,绝对不会辜负了我向爷求来的国子监的机会!”
“你……可是随五殿下一并回来的?”
“嗯嗯。”
“那可有受什么委屈,殿下身份尊贵,定然要求颇多,可有让你觉得不适?若是觉得乏了,不如跟殿下提出辞了,也好让姑母……”
虞七笑着打断他:“放心,外界都传殿下生性不羁,其实他可平易近人了。你怎么跟我娘似的,这么会操心!”
柳天宁脸红了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侯在一旁的书童赶来了家里的马车停在二人身旁,朝虞七哈腰点头。
“宝儿,你没有赶车,怕是还没回家罢,若是不嫌弃,不如便坐我的马车罢,我把你送回府中。学监离虞府还有一段距离。”
“也好。那多谢表、哥啦!”虞七眉眼弯弯,踩着马扎便进了车厢里。里面铺了软软舒适的垫子,还有他的书匣。
“不用谢。你坐好,我们走罢。”
柳天宁并未进入车厢之内,反而跟书童一起坐在车沿上,双腿悬空,随着马车启程之后,冷风让他不自觉地瑟缩片刻,但他双眸却晶亮晶亮,眉眼之中竟是雀跃之色。
柳家的马车停在虞府门前。
俏丽的少女下车之后,对车上的少年挥挥手,马车这才重新摇曳着离去。
若不是亲眼所见,此处还是定南道旁的原址,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虞家。门庭扩建,比当初离家之时宽了足足一倍有余。门前的家丁也生得如高梁阔栋般威武。
“站住!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门前的家丁将她拦下,瞧她穿得极好,脸色便还算尚可。
“……我……”
虞七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府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
瞧见一个二十来岁颜色娇嫩的妇人家,领着一个几岁半大的娃娃,掩面向外哭哭啼啼踉跄而来。
他们俩后面追着骂骂咧咧面目可憎的常氏和几个丫鬟婆子。
“你个狐媚子!当着我这个主母的面儿就开始插科打诨,你以为你这姿色还能有几天的艳丽,大爷的心还能在你身上栓几天?还有你这野种,谁知是谁的,来路不正!还妄想入学堂,怎么的,想来分我大房一份家产,做梦吧你!
麽麽,将她们俩给我扔出去!”